“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過偽裝的胡人。”
晁一鬆隻等周挺上樓, 便立即稟報。
胡人?
雅室裡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漢人的臉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屍臉上的麵皮殘損,他走上前, 雙指一撕, 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為?”
周挺回頭,沉聲問道。
“問過了當時在這邊欄杆處的看客, 有人說,似乎看見過一道白衣身影,但那人戴著帷帽, 他們也沒細看……”晁一鬆如實回答。
來瓦子裡的人都顧著看熱鬨,有幾個人會注意到旁的什麼事?
白衣, 帷帽。
周挺皺了一下眉,他幾乎是立時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對他而立的一人,“晁一鬆,搜。”
“是!”
晁一鬆立即走出雅室, 使喚著手底下的人將瓦子裡的看客們都聚集到樓下。
周挺回身,再度審視起那名已經斷了氣息的胡人。
如今大齊與丹丘雖暫止乾戈,卻並不能說底下沒有洶湧的暗流, 此時這樣一個胡人出現在雲京的瓦子,不可謂不詭譎。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 可戴帷帽的卻沒有,”晁一鬆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來,“我瞧了一圈兒, 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將這八人都殺掉的主兒。”
“試過了?”
周挺問。
“都試過了,沒一個有學武的根基。”晁一鬆一手撐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說對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當時,那郎君正與一年輕女子在那邊聽琵琶。”
周挺先是順著晁一鬆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張空桌,兩盞冷茶,隨即他一雙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樣?”
“回,回大人的話,小的也沒注意瞧,隻她身邊那位郎君進了咱們這樣亮堂的地方手中卻還提了一盞燈,小的覺著怪,便多瞧了兩眼,其餘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跑堂戰戰兢兢地答話。
周挺冷著臉沉思片刻,隨即命令晁一鬆道:
“先將這八具屍體帶回夤夜司。”
月華郎朗,細雪如塵。
瓦舍的後巷裡昏暗幽靜,倪素掙脫開徐鶴雪的手,雙足落地,卻聽前麵一陣步履與人聲交織,她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飛雪落鬢,徐鶴雪隨著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時,已有一片濡濕的血痕。
那些聲音遠了,他倏爾鬆手。
“即便我能脫身,那麼你呢?你是與我一同出現在這裡的,一旦周挺細問,總能在瓦子裡的那些人中糾出隻言片語,但你若不在場,此事便能與你無關。”徐鶴雪向她解釋。
徐鶴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話沒說儘,但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將蹲在角落裡的她橫抱起來,隻一刹,他身化如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倪素從前不知,他看似清臒的表象之下卻骨形至堅,束縛著她的雙臂,不理會她的掙紮,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進一趟夤夜司。”
倪素終於出聲,她卻沒抬頭,“我隻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裡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瑩的雪粒輕拂她的眉眼,徐鶴雪沉默片刻,滿掌的血液與衣袖邊緣的臟汙在月華之下慢慢地化為瑩塵漂浮,他抬起頭,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裡並不重要,因為,我不會去。”
他言辭冷靜。
倪素其實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謂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懲罰猙獰而深刻,她雖沒有窺見他身上更多的傷處,卻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傷痕一般,肉眼可見的,是刀刃的鋒利,是血肉的殘損。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親身受過的刑。
“我們回去吧。”
風雪吹得倪素鼻尖發痛,“我買的蠟燭還有很多,回去,我便為你點上。”
“回去”這兩字,於徐鶴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轉過臉來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姑娘,隻聽她說這兩個字,他便很想跟著她回去。
“你是怎麼認出那個胡人的?”
倪素與他相扶,一邊走,一邊問。
“胡人生在高原,遊牧為生,為搶奪草場,爭奪牛羊,部族之間時有摩擦,他們自小有佩刀的傳統,佩刀的方式與習慣都與漢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間無飾,卻會無意識地觸摸腰側。”
非隻如此,還因徐鶴雪在邊關與丹丘胡人作戰五年,他對胡人更有一番細致入微的了解。
“你讓我將苗太尉藏起來,便是篤定苗太尉與此人不相識,而軍巡捕來得那麼快,正說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甕。”
苗太尉是大齊的太尉,元宵佳節,卻孤身一人來瓦子裡見一個胡人,此事若傳揚出去,苗太尉隻怕百口莫辯。
“可是,你為何那麼相信苗太尉?”倪素記得,幾乎是在她認出苗太尉時,他便立即做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