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獻心中更痛,他緊緊地抓著尋杖,想起自己曾與張敬說過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話,那時起,張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則新政無望。
孟雲獻在貶官十四年的生涯裡想通了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隻是借新政玩弄權術,那麼新政會失敗一次,也會失敗第二次。
孟雲獻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雲京後,他所議之項,也大多不痛不癢。
“崇之懂我……”
孟雲獻掩麵泣淚,雪粒子落了他滿鬢,“崇之懂我……”
這座皇城裡諸般濃烈的顏色彌漫的雪意與寒霧減淡,簷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嚴冬。
張敬的屍首是賀童等人收殮的,倪素捧著那團好像隨時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們身後,與他們同行。
張府的大門她進不去,她便在門外與那些抹淚的讀書人一塊兒站了一會兒,天色很快黑透了,可這場雪還沒停。
她站了很久也沒動,身上積了雪粒子,凍得她渾身僵冷,她不知道這個人世為什麼有的時候會這樣冷。
冷得人骨縫裡都結滿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邊的燈影寥落,她小心地將那團光護在懷中,帶著它回到醫館。
推開他那間居室的門,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燭,一盞,一盞地點滿整間屋子,然後她便坐在桌前,認真地看著那團光,期盼它能夠變成他的樣子。
可它沒有。
“徐子淩。”
她捧著它,喚了好幾聲。
它還是那一團淡薄的光,懸在她的掌中。
無邊的寂靜中,倪素看向對麵那張書案,案上放著一隻紙鳶,她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拿起它。
這是一隻鶯。
他親手削的竹篾,親手添的顏色,從骨到形,無一處不美。
他時常一個人坐,要麼安靜地看書,要麼在簷廊底下做紙鳶,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卻怎麼也曬不化。
倪素臨著燈,在書案前坐下,卻不防衣帶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長,看起來是專放畫軸的,鎖扣卻沒扣緊。
她放下紙鳶,抽出勾在鎖扣上的衣帶,打開那隻長匣,裡麵靜放著一幅畫。
倪素認出那是之前她與徐子淩在永安湖遊湖時畫的那幅,那是她親自請人裝裱的。
倪素伸手觸摸它。
半晌,才將它從匣中取出,解開係帶,在案上鋪展。
她記得這幅畫的所有細節,記得當日他在側,用那支她塞給他的筆,描畫湖景的神情與模樣。
永安湖畔的綠柳如絲,湖上的波光粼粼,遊船一隻,飛鳥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畫中的謝春亭,亭中本該空無一人,可卻不知何時,竟添了一個女子的側影。
穿著與她一樣的衫裙,梳著與她一樣的發髻,手中還有一杯果子飲。
甚至連她被風吹起的耳畔淺發,都那樣明晰。
眼淚如簇,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此間燈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團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來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張敬說的那番話,想起徐子淩不顧一切地俯身擋在他老師的身上。
她忽然發覺,
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性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