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聲音儘處的人都聽見了,誰也沒有料到,她會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說,薛懷大人將她從胡人手裡救出時,她本以為自己還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見那麼多雙眼睛,聽見那麼多人說她應該死,不該活,她又覺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說話很慢,連玩手中的油紙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麼吧?”
“徐將軍命人將我阿娘的屍身從井中帶出安葬時,發現其下的泥淖裡埋沒著無數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實底下都是女子的骨頭,自那時起,他嚴令雍州破除惡俗,在他轄製之下,那時雍州及周邊縣鎮,再不敢輕易在族中私自處置婦女,否則,以律法論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屍身雖被安葬,但枯井中殘留著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無所出的兒媳時,請道士鎮壓其魂留下的符紋,我阿娘因為那道符紋暫時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裡。”
青年隔著布巾抓了一下腦袋,“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兒就有些落俗了,無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於摔死,然後他們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麼就看對了眼。”
“然後,就有了你?”
倪素終於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們也很後悔。”青年點頭。
“為何後悔?”
“鬼胎嘛,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我會長得比正常人快,沒有毛發,也活不長。”
倪素一怔,難怪,依照他所說,他今年應該也才十七八歲,但他如今這般模樣,看著卻像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那你,為何會來雲京?”
她問。
“我阿娘讓我給張相公送信,就是你給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將信送到張相公手中。”
“什麼信?”
“她說,徐將軍沒有投敵叛國,這件事必須要有人知道,這個世上,不能人人都罵他,毀他。”
“可是張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雲京做官,她讓我將信送來給張相公,雖不足以作為翻案的證據,但至少,能讓張相公心中生疑,或許有一日,還能還徐將軍清白。”
他說著,又有些悵然,“可惜,張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聲:“你叫什麼名字?”
“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
他的五官並不如常人靈動,連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說,這是徐將軍的詩。”
一個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幾乎全在此詩。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將軍,我們得快些走。”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一下抬頭,“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卻時常能夠聽見阿娘說話,他雙腿不便,無法與我一起來雲京,隻要回去見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傷。”
青穹說道。
倪素沒有猶豫,立即點頭:“好,我立即動身隨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沒料到她會如此利落地應下,“那可是邊關,你若不敢,我可以帶徐將軍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離我半步。”
倪素抬起頭,簷瓦之上淺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對麵的居室裡去,沒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拿著一個脈枕,走到他麵前來,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我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輕扣他的脈搏,“你雖是鬼胎,但你阿爹終歸給了你一副血肉之軀,隻要是血肉之軀,我或多或少,亦能為你減輕一些痛苦。”
倪素雖鑽營女科,卻也不是隻會女科,他體寒,血脈阻滯,關節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緩解。
“隻要你阿娘能救他,我這一路會給你買很多包子餅子吃,你想吃彆的也可以,這便是我的答謝。”
倪素說道。
青穹沒說話,他隔了會兒才瞧著她,“你都不怕我嗎?”
他生得奇怪,沒有人敢這樣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數,“我不知有什麼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麵的那團瑩光浮動,她將手指探入藥簍內,它便會主動貼來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這世上,本沒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