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繼勳在軍帳前端坐,一雙銳利的鳳眸盯著在對麵桌案前排著長隊領軍餉的將士們,手指輕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鐵盆中燒著柴火,焰光跳躍之間,照在秦繼勳的側臉,不多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滾開!”
“老子見義兄,你個黃口小兒安敢攔我!”
隨即便是一陣拳腳相撞的悶聲,正領餉的兵士們聞聲,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卻見秦繼勳抬手。
他們立時頓住,沒有動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腳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著刀帶了十幾個親兵走過來,隻見那一張長案就擺在這大帳前,漆黑的箱籠大開著,已空了幾個,隻剩下兩箱還沒來得及發放下去的鐵錢。
魏德昌一看那鐵錢,他眼瞼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動,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繼勳,質問:“義兄,發餉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闖秦家軍駐地,還帶這麼些人,德昌,你想做什麼?”秦繼勳抬眼,語氣淡淡。
“我想乾什麼?”
魏德昌直脾氣立時上來了,“底下人說,今日義兄在此給秦家軍多發私餉,我還不信,可是義兄,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什麼!”
“那蘇契勒每日在胡楊林叫囂侮辱你我,侮辱大齊,我說你怎麼像聽不見似的,原來是在此……”
“在此什麼?”
秦繼勳的一雙眼凝視他。
“我如此相信義兄,可義兄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這半月以來還在一心壓製軍中不利於秦繼勳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氣堵在喉頭,立時抽了刀朝那長桌劈下。
“砰”的一聲,長桌斷裂成兩半,倒塌在地。
此舉無疑是挑釁秦家軍,兵士們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將魏德昌等人團團圍住,卻聽秦繼勳道:“都彆動。”
秦繼勳話音一落,眾人麵麵相覷,到底還是停住。
“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沒發齊麼?”秦繼勳輕抬下頜,夜風吹得他青黑的長須微動。
“朝廷撥的發齊了,但你這兒的私餉,我們何時有過?!”
“誰說這私餉?”
“難道不是嗎!”
魏德昌咄咄逼人,“義兄如此作為,豈非分裂軍心?難怪你近來總是跑去見那個宋嵩!他給了你什麼好處!是這些私餉嗎?要你當縮頭烏龜?!”
“魏統領!您怎可對將軍如此無禮!”
立在秦繼勳身側的一名親兵忍不住,“這哪裡是什麼私餉,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倒是早就發齊了,可咱們卻隻發了一半兒!將軍今日不過是給底下的兒郎們補齊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滯,鐵盆中的柴火劈啪作響,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脫,氣定神閒的將軍:“隻發了一半兒?為何?”
那親兵憤聲,“自然是朝廷撥下來的軍餉被人克扣了不少!你們魏家今年非要與秦家爭田地,鬨得不可開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雖被您按了下來,但你軍中多是你們魏家的兒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軍餉不夠,指不定他們要在軍中鬨出什麼事端,將軍隻好苦一苦自己,先將你們的餉發齊了,咱們都隻發了一半兒,您今日看到的這些哪裡是那個隻進不出的宋監軍的錢!分明是將軍自己的錢!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問問自家兄弟,近來到底從魏家買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繼勳:“義兄……”
“以往也不是沒有胡人滋擾雍州的事發生,怎麼這回你就如此激憤?”秦繼勳依舊端坐,“是因為我近來常去宋嵩府中飲宴?你覺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對蘇契勒低頭,送女人和錢帛過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隨苗統製戰死在雍州城牆上的,有我的父兄,這麼多年我與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咱們與胡人的血仇?當年雍州幾乎隻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牆之上結為異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為國儘忠,你我之間若不能堅若磐石,那麼雍州城他蘇契勒雖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聽得心中動容,他一臉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繼勳麵前,將刀也扔到一旁,抱拳:“義兄,德昌對不住義兄!”
秦繼勳沒說話,盯著他低下去的頭。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你是什麼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與你說過,軍中多至親,難免治軍不嚴,易生事,你不聽我的勸,我也隻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駐守居涵關,他並非好戰之輩,故而這幾年與你我相安無事,但如今你我麵臨的是蘇契勒,他是烏絡王庭的王子,他的挑釁你以為隻是想要幾點好處那麼容易麼?阿多冗之死,明顯是蘇契勒故意栽贓,但若你治下嚴厲,便不會讓胡人鑽了空子,所以,”
他停頓一下,“德昌,我處置你軍中的人,你服,還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繼勳一手撐著扶手站起身,上前幾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讓他站起身來,隨後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那麼,今夜是誰在你耳邊提的‘私餉’這兩個字,你便將人處置了吧。”
“義兄……”
魏德昌胡須微顫,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兒。
“我這兒的長案你也得賠。”
秦繼勳拍了拍他的肩,隨即接過親兵手中的寶刀係在腰間,又翻身上馬,領著親兵大步往軍營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頭看向被親兵簇擁著走遠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這並非是義兄對義弟的囑咐,而是重如泰山的軍令。
他的表侄兒,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