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門緊閉一個多月, 在胡人將領阿多冗坐鎮居涵關之前,此種境況時有發生, 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沒有惶惶不安, 在秦繼勳的授意下,從城外轉移來的鄉民亦在臨時搭建的氈棚中妥善安置。
烏絡蘇契勒仍在胡楊林與齊軍對峙,兩方僵持不下之際, 居涵關西麵的薊陽方向有一股起義漢人軍朝雍州靠攏。
“王子, 那起義軍的首領是楊天哲,是雍州前知州楊鳴的兒子, 他糾集的那些漢人奴足有五千人,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瘋子,您從居涵關來這兒, 隻帶了自己的親兵與先行軍,他們從後方來, 咱們前麵又是秦繼勳和魏德昌,若他們形合圍之勢,隻怕我們等不到援軍,便要……”
隨侍烏絡蘇契勒的裨將紮赫小心翼翼地開口。
烏絡蘇契勒神情陰鷙, 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大嚼特嚼,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可記得, 楊鳴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齊國那個苗太尉的親弟弟苗天寧殺掉的,若非如此, 楊天哲也不會轉投咱們王庭。”
紮赫說道。
“是啊,楊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 轉投故國,也得看他的故國答不答應。”
烏絡蘇契勒將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乾淨,“你傳話給守在胡楊林的齊軍,就說我蘇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們必須解決楊天哲的起義軍。”
紮赫皺著眉沉思片刻,隨即咧嘴一笑,抬手撫胸,行禮道:“王子,紮赫這就去!”
此消息傳至秦繼勳與魏德昌耳邊時,他二人正在帳中端詳沙盤,魏德昌心中一向沒有太多主意,眉心皺成川字,“義兄,這個楊天哲十六年前投敵叛國,如今又領起義軍回來,他當咱們雍州城是什麼地方?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討生活的漢人百姓都是奴隸,即便他楊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個官職,也是受人排擠歧視的小官,胡人的貴族絕不會容許漢人高他們一等。”秦繼勳盯著沙盤中居涵關的位置,淡聲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麼心思,義兄與我豈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們萬萬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帳中走來走去,“此等叛國賊,若當年他沒有逃出雍州,便該一塊兒與那徐鶴雪受淩遲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堅固,是秦繼勳與魏德昌多年來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時他們迎一個曾背叛過大齊的國賊入城,隻怕會使城中人心惶亂。
蘇契勒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要秦繼勳與魏德昌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他掃除楊天哲這個禍端。
“絕好的時機啊,可惜……”
秦繼勳神情複雜。
“義兄,什麼絕好時機?”魏德昌聽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進犯,我們便不能貿然掀起戰火。”
秦繼勳其實並不在意楊天哲究竟是真投誠還是假投誠,若非有盟約在前,大齊不能先行撕毀盟約,他便可以令楊天哲交一個投名狀,兩方合力將蘇契勒困死在胡楊林。
魏德昌越發煩躁,“他媽的!早打晚打,總歸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將蘇契勒那個胡人小兒的頭顱給砍下來!”
“二位難道想丟官再丟命不成?!”
忽聽一聲怒喝,秦繼勳與魏德昌齊齊轉過臉,便見一隻手掀開了帳簾,隨即便是穿著一身官服,須發花白,眉眼嚴肅的老者走進來。
“宋監軍,您怎麼來了?”
秦繼勳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臉色有點不好,但也還是朝他彎身行禮。
“我若不來,你們二人是否便要與那楊天哲為伍,傷及兩國邦交?”宋嵩負手來到他們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監軍,蘇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麼?”
宋嵩手指敲著桌案,“魏統領,蘇契勒是烏絡王庭的小王子,她母親是王庭的王後,南延部落的公主!誰不知南延部落有他們丹丘最精銳的騎兵!且不論那楊天哲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蘇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無異於是我大齊撕毀盟約,向丹丘宣戰!可眼下的時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總有起義軍鬨事,朝廷忙著平叛,你們卻在這裡伺機掀起更大的戰火!”
“先平內寇,再禦外侮!否則朝廷如何兩頭兼顧?”
宋嵩見秦繼勳一直不說話,便緩和了些神色,捋了捋胡須,道,“兩位在雍州駐守多年,自身的功績自不必說,可千萬不要昏了頭,若行差踏錯,牽連的,便不隻是二位,還有你們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們又在猶豫什麼?傳我令,應蘇契勒王子請求,共抗叛徒楊天哲!”
宋嵩一錘定音。
魏德昌雙手蜷握,不由看向身邊的義兄,但秦繼勳亦無太多反應,也不作聲,隻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監軍之權,大到足以左右軍令,即便是秦繼勳也不得不聽從。
當日被秦魏二人攔下的錢帛與女人到底還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時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親兵打掉孩子的年輕婦人家中為她開新的藥方子。
“砰”的一聲,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門而入。
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洇濕了字痕,倪素抬起頭,日光照在他們的盔甲上泛著森冷的顏色。
“做什麼?你們做什麼!”年輕的郎君看他們進來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連忙幾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誰讓名冊上勾了你們家呢?你還沒服過徭役,按道理,也該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將他擋開,隨即令人要將那年輕婦人綁起來。
婦人哭叫著卻掙脫不開他們的手,倪素上前擋在她身前,“敢問軍爺,秦將軍此前不是已經決定不送錢帛與女人給胡人王子了麼?”
她裹著麵紗,兵士們並不能將她的臉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隱隱不耐:“咱們如今要以大局為重,宋監軍已經下令,與蘇契勒王子共抗起義軍首領楊天哲,你這女子,若再囉嗦,咱們便將你一塊兒綁了!”
“不是還差著人麼?”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時間,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熾盛,烤得人頭皮發燙,倪素與那年輕婦人都被困縛了雙手,被一群兵士押著往城外去。
“對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來為我看診,你也不會……”婦人話說一半,又哭泣不止。
“這怎麼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靜,她一邊朝前走,一邊注意著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那團瑩白毛絨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溝,以備不時之需,範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溝裡忙,冷不丁地一抬頭,竟見倪素被兵士押著從城門內出來。
她裹的麵紗,穿的衣裙,他不會錯認。
何況,她腰間還有個藥簍。
“倪姑娘!”
範江連滾帶爬地從壕溝上去,還沒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腳踹進了壕溝。
倪素看見他後背著地,摔得滿身是泥,疼得在壕溝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幾步,怒視其人:“你做什麼!”
那兵士回頭迎上這樣一雙眼睛,他先是一愣,隨即惡聲:“你又想做什麼?”
“倪姑娘,你怎麼會……”
範江在壕溝底下痛得滿頭是汗。
但倪素來不及回應他的話,便被兵士們強硬地押走,範江還在身後連聲喚她,倪素回過頭,麵紗被風沙吹開了些,她看見範江趴在壕溝邊上急紅了眼眶。
幾十名齊女,九箱錢帛,被宋嵩的親兵護送著往胡楊林對麵去。
秦繼勳在軍帳內聽著底下人的稟報,他雙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閉了閉眼睛,“隨他去吧。”
黃昏之際,綺麗的霞光鋪滿天際,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到了此時已有發冷,衣著單薄的女子個個瑟縮著身體,邁著沉重的步履被兵士們用麻繩牽著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瑪瑙湖,流霞映於水波,猶如一塊剔透的瑪瑙,湖邊長著一片蓊鬱的荻花叢,靠近它,似乎連風都濕潤了一些。
“快些走!”
前麵領頭的校尉惡聲惡氣,兵士猛地一拽繩索,便令綁在一根繩上的女子們一個踉蹌,幾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牽連著腳踝一扭,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