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鶴雪冷聲逼問。
那時,徐鶴雪重傷昏迷,並不知道是誰將他帶回了雍州。
“不認得……”
耶律真口齒浸血,“但,他們像是你們齊人親兵才有的穿著,還有,那個領頭的人,我率部悄悄離開前,聽見他們喚那人作‘竇指揮使’……”
親兵是官員的隨侍護衛。
居涵關來的親兵。
竇指揮使。
寒風呼嘯,水波泠泠。
竇英章。
徐鶴雪腦中浮出這個名字,他滿耳轟鳴,握劍的手倏爾一顫,耶律真察覺到頸間的力道鬆懈,他立即作勢掙紮。
徐鶴雪撥開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時,魂火隨風而散,滿天浮光,他指節緊繃,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術法,以劍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嚨。
他周身的瑩塵變得棱角鋒利,四散出去,席卷整片荻花叢。
“將軍,張相公於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時期,朝中意欲扳倒張相公與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數,以南康王為首的宗室,還有吳岱之流,他們都反對二位相公整頓吏治……你雖居廟堂之遠,卻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來此,為張相公,也為你,少一些掣肘。”
記憶中,有個人接過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紹身邊的人,“這是我的親兵指揮使,英章,快來見過徐小將軍!”
“竇英章,見過徐將軍!”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徐鶴雪一手握著劍柄,另一隻手握住劍鋒,劍刃切割喉嚨的悶聲不斷,殷紅溫熱的鮮血淌了他滿手。
他後知後覺,
垂下眼簾,對上耶律真大睜的,渙散的雙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裡。
徐鶴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剮傷幾乎令他渾身浴血,長劍入水,破碎成瑩塵,湧入他的身軀。
湖麵映照一盞又一盞孔明燈,紛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門外的丹丘胡兵已經被絞殺乾淨,譚廣聞令兵士們輕掃戰場,周挺日前趁耶律真還陷於內亂之時便突圍出去,找到了譚廣聞部,更與新任雍州監軍韓清成功彙合。
譚廣聞總領鑒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在來的路上與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麵相遇,血戰幾日。
“譚將軍。”
韓清一身宦官衣裝,繞過死人堆,喚了一聲。
譚廣聞聽見了,立即轉身走到韓清身前,抱拳道,“韓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對韓清的熱絡,周挺已習以為常。
“譚將軍,你還是與咱家一塊兒入城吧,聽說秦將軍魏統領他們都受了傷,咱們這些來遲的人,理應前去安撫。”
韓清輕抬下頜,淡聲說道。
“韓大人有理。”
譚廣聞將諂媚寫在臉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門,陡然間,周挺覺得自己衣領裡冰涼一片,他抬起頭,灰暗的天色裡,清白的雪花紛紛揚揚。
“倪姑娘!”
不僅是周挺聽見了這聲喊,韓清等人也聽了個清楚。
韓清驀地一見從城門內跑出來的那個女子,風雪之間,她的麵紗拂開,露出真容,韓清隻看了一眼,便神情驚異。
青穹如何喊,也不見倪素停步,他行動遲緩,很難跟上她,便停了下來。
烽煙過後,死寂的戰場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敲擊著許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過身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卻見她在幾步開外停住。
他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段嶸率領著一眾兵士回來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嶸一眼就看見了倪素,他拉拽韁繩,令馬兒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神情沉重無比,他張張嘴,要將手中的琉璃燈遞給倪素,卻見她忽然繞開他,往前疾奔。
他回頭,不遠處有一匹白馬歸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鬃毛是銀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馬蹄焦躁地踩踏地麵,倪素跑過去,它就低頭蹭她的發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嶸看向被他們的兵士拖行回來的那具屍體。
那是耶律真。
段嶸不知倪公子與耶律真去了哪裡,他帶領兵士們解決了耶律真的親兵後,便四處搜尋,待他們找到瑪瑙湖畔,卻隻見到耶律真的屍體。
他的頭顱幾乎要徹底與頸項分離,死狀猙獰。
段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盞琉璃燈在湖畔,其中的蠟燭已燒儘了。
其實,段嶸反複的在回想他彼時看過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樣淡薄,像冷霧一樣,可他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麼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見倪素騎上霜戈,調轉方向,他便立即騎上馬背,緊隨其後,“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隨凜風擦著倪素的臉頰,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隻顧摸著霜戈的鬃毛,對它說:“我們去找他。”
天色越來越亮,風雪越來越大。
瑪瑙湖畔,荻花蓊鬱。
倪素踩著馬鐙下了馬,跑到荻花叢中四處尋找,騎馬跟上來的段嶸大聲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屍體,是在這裡發現的!”
段嶸指向湖畔某一處。
那是被荻花叢遮掩的一處。
倪素聞聲,她轉過臉望去,隻一瞬,便提起裙擺,跑過去。
荻花拂動,露水晶瑩,沾濕她的衣袂。
倪素雙足踩入淺水之中,冰涼徹骨,她看見濕潤的岸邊殘留的血漬,她俯身在挨著水邊的荻花叢裡四處尋覓。
衣袖濕透了。
她雙手凍得僵硬,積了滿鬢的雪。
豐茂的荻花叢底下,一團瑩白微弱的光藏在莖葉之間,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眼眶紅透。
她伸出手,還沒去捧它,它便好似感應到什麼似的,自己先靠過來,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繞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晃動一下。
青穹在城門口等了好久,幾乎到午時,他才看見倪素與跟在她身後的段嶸騎馬歸來。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看見她捧在手中的那團瑩光。
青穹眼眶濕潤,抿緊唇迎上去。
他扶著倪素回到城中的氈棚內,拿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有如簇的淚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張了張嘴。
倪素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視線模糊起來,她有些無助地喚了一聲:“青穹……”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發紅,“我去找他的時候,因為身後跟著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聲喚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一個清白的人,為什麼不能擁有清白的身後之名?”
她蜷縮著身體,發間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頸,“我不要這樣,我要做他的人證,亦要做靖安軍的人證,我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還潔淨之人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