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聞鼓院大門外擠滿了人, 他們皆是被登聞鼓的聲音吸引而來,一個個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望向門內,雜聲紛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過一回登聞鼓, 這回又是為的什麼?她不要命了麼?”
“二十杖啊……是個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麼膽子這樣大?”
“……”
百姓們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階上,沒有皂隸敢將他攔在門外, 但他卻並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寒霧彌漫,他靜默地凝視正堂內,那個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著一件玄黑氅衣,漆黑的獸毛領子, 衣袂的仙鶴繡紋泛著凜冽銀光,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將它裹在身上, 完全遮掩了她穿在裡麵的衫裙,烏黑的發髻間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鳥金簪作飾。
正堂上,譚判院滿額是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說什麼?你要告誰?!”
倪素揚聲, 重複:“民女倪素, 要狀告南康王父子勾結吳岱潘有芳,害死玉節大將軍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將士!”
她這道聲音有力而清晰,無論是在堂上端坐的譚判院,還是在大門外聚集的人群,他們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個草民,
在狀告宗親。
不但是宗親,其中還牽扯著才被蓮華教副教主張信恩殺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與貴妃娘娘的父親吳岱。
譚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後背都驚出一身冷汗,“大膽!你竟敢誣告宗親?!”
倪素冷聲道,“大人還未審案,又怎知我是誣告?”
譚判院隻覺荒唐至極,他一拍桌案,沉聲質問,“你三言兩語,就牽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魯國公,其中還有才將將遇害的潘三司與娘娘的父親,憑你是誰?”
“憑我是官家追封的懷化郎將徐景安的遺孀。”
譚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戰死的徐景安為懷化郎將,卻不是讓你這個為人守節的小娘子,在今日,來誣告他人的!”
“若我說,他是靖安軍舊人呢?”
“任他是誰,你也不能……”譚判院話說一半,聲音戛然而止,他臉頰肌肉抽動,正堂內一片寂靜。
皂隸們亦麵露驚愕,諸般視線落於倪素的身上。
譚判院回過神,立時道,“無稽之談!誰都知道,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哪裡來的什麼舊人!”
“那麼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誰去收殮過他們的屍體?誰又知道,屍山血海裡,是否還有活口?”
倪素望著他,“你們這些半輩子都在雲京過著安穩日子的大人們,在乎過嗎?”
這般鋒利的語氣,紮得譚判院臉色一沉:“倪素,你這是藐視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譚判院隻覺口裡泛苦,如今官家病重,並不知事,登聞鼓院的這樁案子即便是送到禦前,到頭來也隻可能是他這個判院來定奪。
可事涉宗親,又涉貴妃之父,三司長官。
還有他根本連碰也不想碰的玉節大將軍徐鶴雪的舊案。
這可如何是好?
大門外的人群裡雜聲紛亂,他們都將倪素所說的每一個字聽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誅殺丹丘大將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軍舊人!
他們吵吵嚷嚷,聽得譚判院越發心煩,他盯住堂上的這個年輕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來登聞鼓院,你受過這裡的刑罰,心中應當有數,但本官還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時你拿不出實證,便是死罪!”
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辭底下滿是威脅,他在逼這個女子,此時若放棄,他尚能給她留些餘地。
倪素卻好似根本沒有覺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隻是平靜地說道,“依照律法,魯國公應當來登聞鼓院與我對證。”
譚判院的臉色倏爾一變。
她還真是不要命了!
無法,譚判院隻得招來皂隸,命他去請魯國公來登聞院與此女當堂對證,隨後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見你,你為兄長鳴冤一事,整個雲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此後你又在雍州救治軍民,連官家都稱讚你,獎賞你,你這樣的女子的確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規矩不可廢,這二十杖,再無人能代你領受,你——知曉嗎?”
“是。”
譚判院再無話,他抬起手來,幾名皂隸立時將一張春凳抬上來,他們鎖著倪素的雙臂,將她押到春凳上。
他們毫不留情,壓著倪素的後腦,令她的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麵,即便她沒有掙紮,但這依舊是他們施加給她的一種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懾。
“倪姑娘!”
這道聲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隸製住,不能回頭。
青穹在大門外被皂隸攔著,他一聲聲地喊,隻見正堂上立在春凳兩側的皂隸已經舉起笞杖,他拚命地想要往裡鑽,卻被守在大門前的人照著腹部狠踢了一腳。
青穹踉蹌後仰,周挺立時伸手將他扶穩,隨後看向那守門的皂隸,“誰準你傷人?”
周挺穿著夤夜司的袍衫,皂隸哪敢得罪,他一句話也不敢說,低下頭去。
周挺認得這個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邊,此時他的頭巾鬆散,露出半個光禿禿的腦袋,所有人都在看他過分蒼白的臉,以及那雙怪異濃黑的眼睛。
“你是進不去的,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周挺鬆開他,說。
青穹眼眶憋紅,他抬起頭,眼睜睜地看著正堂上,一名皂隸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靜,所有人都聽見笞杖落在血肉身軀上的悶聲。
這不是倪素第一回受刑,但她依舊沒有辦法不去恐懼這種幾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渾身都在發抖,雙手指節緊繃,本能地抓住春凳的邊緣。
又是一杖落下,她終究還是忍不住慘叫出聲。
極致的疼痛傳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氣都在狠狠地擠壓著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瞼滿是淚意,沒有血色的唇顫動著,她覺得自己是離了水的一尾魚,在人的彀中,被尖銳的魚鉤紮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麼話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著她的身軀,鮮血浸濕衣擺,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紅。
“譚判院!”
周挺發覺不對,他立時走進去,“您打得過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門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訊過的人數不勝數,如何看不清那皂隸的手段有異,“她是來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難道是想打死人嗎!”
譚判院識得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這點手段沒能逃得過此人的法眼,他的臉色一下有些難堪。
“將人打死了還怎麼伸冤!”
“倪小娘子一個弱女子,譚判院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聽到登聞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趕過來,他連衣裳也顧不得換,“譚判院!誰準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麼?是怕這樁案子您擔負不起嗎!是怕得罪了誰嗎!”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嗎!”
與何仲平一道來的那些年輕人也憤聲道。
人群裡不平之聲漸起。
“她是在雍州上過戰場,救治過軍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對待!”
“大人若要打,我們來替她!”
“對!我們來替她!”
才因為丁進的罪書而被放出夤夜司的這些年輕人,又在這登聞鼓院大門外,鐵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這多像是那日,
倪素為兄長在此受刑,他們這樣一群人,也曾如此為她,為兄長,幾十餘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時,她身邊還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卻扯了扯。
“放肆!”
譚判院站起身,肅聲道,“她口口聲聲,稱其亡夫徐景安為靖安軍舊人,爾等又是誰?你們與靖安軍有何乾係?想要代人受刑,你們還沒有這個資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嵐摯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這一回,牧神山舊案牽涉巨大,沒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見周挺在正堂外,譚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麼手段,隻朝手持笞杖的皂隸使了個眼色,道,“繼續。”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見倪素的脖頸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緊繃,帶著哭腔的痛叫嘶啞。
他的手緊緊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著皂隸的手臂,哭著喊,“大人,求您,讓我替她吧,我來替她吧……”
一杖接著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那個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見什麼血跡,然而濡濕的血珠順著衣擺滴落。
怎麼會有人不怕刑罰呢?那個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會哭,她也不會渾身止不住地抖,可沒有人,聽見她求饒。
眾人幾乎不忍再看。
他們意識到這不是什麼能隨意湊的熱鬨,這個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開一樁塵封十六年的舊案。
為一位將軍,
也為三萬將士。
天寒風凜,吹得暗自抹淚的男女老少臉頰刺疼,魯國公的馬車在人群之外停穩,他被家仆扶下馬車,冷著臉由仆人撥開人群。
鼓院裡,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揚起的笞杖上沾著斑駁血跡,守在門口的皂隸們退到兩旁,將魯國公迎進門。
“國公爺。”
譚判院一見魯國公進來,便立時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魯國公一言不發,走到正堂裡,一撩衣擺在那張折背椅上坐下來,手中接來一碗熱茶,抬著下巴,睨著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譚判院忙說道。
魯國公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來,譚判院便立時讓皂隸停手,倪素雖有喘息之機,身上的劇痛卻還是令她止不住地發抖。
她艱難地呼吸,眼睛勉強半睜著。
“你可知誣告宗親是什麼重罪?可笑我今日,竟還非來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訴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讓你這般不要性命地汙蔑我與我父?”
魯國公盯住她那張滿是冷汗,蒼白如紙的臉。
倪素嘴唇翕動,聲線也止不住地抖,“受誰指使?我受三萬英魂指使,要你們這些最該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們贖罪。”
魯國公神情一凜,“你好大的膽子!憑你三言兩語,你便想定我與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極!”
“譚廣聞的罪書在前,在雍州的監軍韓清韓大人與秦繼勳將軍,魏德昌統領,他們都親耳聽見譚廣聞招認,吳岱輕信丹丘日黎親王,以為丹丘要偷襲鑒池府,時任雍州知州的楊鳴依附於南康王,而吳岱更是暗中與南康王勾結,令楊鳴奪了雍州軍統製苗天寧的令牌,私自調兵增援鑒池府。”
倪素隻覺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可這消息是假的,丹丘沒有攻打鑒池府,卻偷襲了兵力空虛的雍州……”
魯國公心中駭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這個女子如何會知道這些事?!
“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說!”
“她沒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譚廣聞當日認罪時,我就在側,他親口說過,當時支援鑒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軍以外,還有他。”
“當時,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要玉節大將軍投敵,而玉節大將軍將計就計,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圍困蒙脫,其時,吳岱卻催促譚廣聞增兵鑒池府,杜琮更是假傳軍令,讓他先去鑒池府,再趕赴龍岩。”
“可譚廣聞並不熟悉龍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萬靖安軍在牧神山與五萬胡人同歸於儘。”
“彼時在輦池的葛讓葛大人,從頭至尾都沒有收到軍令,而這個攔截大將軍軍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魯國公冷聲道,“你這是做什麼!竟敢與這個來曆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汙蔑我父?!”
“她的來曆還不夠清楚嗎?她名倪素,雀縣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濕的鬢發,顫抖的身軀,“國公爺來的路上,沒有聽人說嗎?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軍最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