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沒有徐郎君,我郎君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指定要落個殘疾,”中年工匠不太會說話,但他有個極善言談的妻子,婦人熱熱情情地端起酒碗,“我們兩個,敬徐郎君和倪小娘子!”
今日是重陽,除了一桌好菜,還擺著一碟重陽糕,一壺菊花酒。
倪素與徐鶴雪齊齊端起酒碗,菊花的清香撲鼻,隻是徐鶴雪也是個話少的人,他隻偶爾與那工匠說上幾句,餘下都是倪素在與工匠的妻子,倪覓枝,二嬸嬸柳氏,與青穹幾人的說笑聲。
“徐郎君,您的畫很貴吧?”
工匠的確不善言辭,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你們有需要?”
“我們兒子也讀過書的,再過些日子便要娶兒媳回來,我們是想給他屋子裡添置些用物,但都說您的丹青極妙,那般風雅,我們這些人是不敢求的。”工匠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
“雅非曲高和寡,雲台草室,亦與俗共賞。”
徐鶴雪說道,“你們家中有喜事,我與我妻自當送上賀禮。”
“哎呀,那真是多謝您了!”
工匠夫婦滿心歡喜,他們又來敬酒,徐鶴雪端起酒碗,他嗅慣了菊花酒的香氣,也習慣喝到口中淡如水的味覺。
但這一口飲下,他卻忽然一頓。
“怎麼了?”
倪素發覺他的不對勁,“你彆喝太急,再沒滋味,也不能像水那樣不顧忌地多喝。”
沒有味覺,他無論吃什麼喝什麼,都是一樣的全無滋味。
但正因如此,他飲酒稍不注意,沒個把握,便要醉。
倪覓枝才抿了一口,聽見倪素這話,便抬起臉來,“這酒怎會沒滋味?”
“……倪姑娘的意思是這酒不像其它酒那樣烈。”
青穹沒工夫啃鴨子了,接過話頭就開始找補。
“這倒是,”
柳氏笑著說,“這酒入口很柔和,先頭有些辛辣味道,但後頭就都是甘甜了。”
辛辣,甘甜。
徐鶴雪在心內想著這兩種滋味,夜裡燈燃滿廊,倪覓枝幫著青穹與倪素在灶房裡洗乾淨了碗筷才與母親柳氏一塊兒離開。
倪素沐浴過後回到房中,便見徐鶴雪臨窗坐著,案前有一冊《阿喜食單》,夜風吹來,書頁翻卷。
一首《少年遊》浸在燈燭的暖光裡。
“你怎麼心不在焉?”
倪素擦著頭發坐到他身邊,卻發現案上還有些紅紅的山茱萸,她一怔,“徐子淩,你做什麼了?”
“嘗了一下山茱萸的味道。”
他抬起頭。
“你……”倪素一時間連擦頭發也忘了,她雙目大睜,屏息凝神,“你知道它是什麼味道了?”
“辛辣芳香。”
如果菊花酒入口的第一味覺是辛辣,那麼徐鶴雪方才嘗過的山茱萸便也該是那樣的味道。
這實在是一件很突然的事。
他忽然就嘗到了最後那口菊花酒的味道,嘗到了辛辣,嘗到了甜,麵前的妻子似乎是忘了要說些什麼,她那樣一雙清亮的眸子呆呆地望著他,濕潤的烏發披散著,滿臉不敢置信。
“阿喜,”
徐鶴雪說著,攬住她的腰身,下頜抵在她的肩頭,“我可以記起糖糕的滋味了。”
這一刻,倪素的眼淚幾乎就要落下來,但她忍住了,視線挪到案角,那裡有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是他煎來給她治傷寒的。
她一手端起那碗湯藥,直起身抵到他唇邊,徐鶴雪猝不及防,被她喂了一口。
倪素看他的眉頭輕蹙,她笑起來,眼中卻帶淚,“有味道嗎?”
“有。”
但徐鶴雪不記得這是什麼樣的滋味。
“這是苦的味道。”
倪素輕聲說道。
夜漸深,燭影晃。
銀白的月輝順著窗欞鋪陳在桌案與地麵,倪素喝過藥,她唇上還帶了些苦味,徐鶴雪一手才攬住她的腰,卻不防被她雙手壓著肩,後背一下抵在案上,原本堆放整齊的書冊桌上桌下散亂不堪。
唇齒糾纏的親吻間,徐鶴雪倏爾聽見倪素的輕笑聲。
他迷茫地抬起眼睛,正逢她的一隻手落來,卻沒有如往常耳鬢廝磨時那樣撫摸他的臉,衣袖輕擦他的耳廓,紙頁一聲響。
她雙指捏住一個小冊子,那畫冊很長,鋪展開來,被燭火照得分明。
“徐子淩,這是什麼?”
她明知故問。
瑩塵四散,徐鶴雪麵容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那副清冷的眉眼卻隱隱閃動著細微的神光。
“早知道你買了,我就不買了。”
正無措時,他忽然聽見她說。
徐鶴雪正欲說話,她的吻又落來,他本能地想要從她的這個吻裡攫取更多,雙手攬住她的腰身,轉瞬間,倪素成了那個躺在書案上的人,而徐鶴雪居高臨下,雙手撐在案上,一雙剔透如露的眸子望著她。
他外麵的袍衫有些鬆散,衣扣都掉了兩顆,衣帶也將散未散,裡麵朱砂紅的衣襟更襯得他頸間皮膚冷白,一張麵容清雋秀整。
他忽然低頭來親一下她的臉頰,細密而微涼的吻一一落在她的眼睫,鼻尖,最終貼著她的唇,“阿喜,你還生著病。”
他可以克製得很好,如果她沒有攬住他的脖頸,學著他那樣來吻他的話。
“用手。”
他輕喘一聲,妥協了一步。
“不要。”
倪素將案上的冊子丟到地上。
“倪阿喜,”
他慣常冷淡的聲音裡潛藏著些隱忍,“你不要說。”
“我不說,那你說。”
“……我說什麼?”
“誰知道你要說什麼?”
她輕哼一聲,卻不防下一刻被他輕咬頸側,唇齒的溫度稍有些冷,倪素緊緊地拉拽他的衣袖。
“阿喜。”
他隻知道喚她的名字。
“你彆喊我了,”倪素臉頰通紅,掌心貼著他的身軀,燭火朦朧,她指腹下的溫度一寸一寸,細膩的皮膚再沒有傷痕,“其實徐子淩,我覺得你身上沒有從前那樣冷了。”
他嘗得到味道了。
身上的溫度依然像雪,卻隻留有雪的乾淨清冽,再不刺骨生寒。
“這大約是人間給你的溫度。”
她說。
晦暗的室內,隻有一個人的呼吸聲,他仍舊是鬼魅,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與她涇渭分明,徐鶴雪俯身,埋在她的頸窩:
“是你給我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