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那麼漂亮,以後一定會嫁入一個好人家哩。】
【小菊出生時我中下的那棵桐花樹長得很好咧,等到出嫁的時候,正好可以讓我給她做一個裝著嫁妝的木盒。】
【你要說話算話啊,守著我們的女兒,直到她幸幸福福地嫁到好人家去,不要再和我們受苦受累啦。】
【好啦,好啦,我答應你,不過你該回去休息啦。】
【是啊,我該……休息了。】
“父親!父親!”
小菊撲到了她父親的身上,呼喊著對方,眼中都是驚恐之意,而老人卻似乎沒有聽到,一直在望著一個沒有儘頭的方向,漆黑的雙眼倒映著鬼車鳥,喃喃自語。
你怎麼……就離開了啊……
……
安倍晴明揮扇,千萬滴飛來的黑血被紛湧的黃金羽阻擋,他要給小菊爭取時間!
“以津真天!”
身披金羽的少女雙足是鋒利的鳥爪,她披羽立於高處,緩緩引頸,長睫微顫,發出了清麗悠遠的鳴叫。
雪女帶來的暴風雪中色澤忽而鎏金變化,金羽和冰晶遍布天際,山風逼退惡妖層層疊疊的翅羽,把它擊退到兩個女妖的攻擊範圍裡。
九個黑色的鳥頭節節升起,和翅膀一樣如開扇般高昂,無形的音波從它的咽喉中擴散,震撼整片桐林!
距離太近,安倍晴明被這樣的聲音擊退了一步,“唔!”
他捂住胸口,氣血翻湧。
千萬晶羽落下,孔武的式神將手中的武器猛地投擲出去,削斷了一顆黑鳥頭顱。
但鬼車鳥無止境地哀嚎,鮮血淋漓,好似要把平安京的凶災喚醒,聲音一陣強似一陣。
結著嚴霜的地麵開始皸裂。
就差最後一擊……
年輕的陰陽師撐住自己,喘息抬頭,努力緩解目眩的感覺。
小菊的呼喊仍在繼續,老人倒下了,少女淚水淋漓,在白藏主的結界裡死死抓著父親的手。
最後一擊……
陰陽師咬住下唇,用疼痛刺激自己。
一隻手扶住了安倍晴明的肩膀。
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他從沒有對青年有所防備過。
賀茂朝義從他的身上拿出了那根血色的羽毛,然後輕輕向鬼鳥投擲了出去。
二者間距離很遠,但風雪乘住了羽毛,看著這一幕,年輕的陰陽師突然瞳孔一震。
他明白了!
賀茂朝義慢慢開口:“火焰的溫度因人心而異……”
安倍晴明伸出雙手,釋放靈力,陰陽術式的手決他爛熟於心。
少年聲音明澈:“天圓地方,律令九章——!”
青年聲音悠悠:“這是你在被誅戮時放出的一片羽,平安京千百人向之祈福,遞上自己誠摯的心願……”
五道劃過空氣的靈力軌跡冰藍澄澈,在兩人的聲音中逐漸明亮巨大。
“吾今下筆,萬鬼伏藏——!”
這是少年新研製的一個符文,脫離於賀茂家,乃至整個陰陽道大流都無人在用的、嶄新的,獨屬於他自己的印!
賀茂朝義看著這個熟悉的印文,緩聲說:“這片羽又經白狐之子、未來將如平安之月的陰陽師攜帶,經過我的手放出……上麵所承載的人心與決意,希望能和一人的妄念相抗。”
青年歎息,陰陽師抬眼。
血色的羽毛在鬼哭般的哀嚎中飛到了鬼鳥的身前,突然燃起一絲光亮。
“該醒了。”
“急急,如律令!”
兩人聲線交錯:“鳳凰火。”
絕麗的火焰衝天而起,漆黑的桐林光芒大盛。
漆黑一片的鬼車鳥在碰到燃燒起來的羽毛時,發出最後一聲邪惡的嘶鳴,長而大的身軀從中心裂開了金色的裂縫,像是這片羽毛引燃了它軀體內部的心臟。
涅槃的火焰被點燃了。
一片片更勝金黃的鎏金赤羽在火中舒展,新生的焰鳥在流竄的溶金中緩緩舒展了自己的身軀。
烈焰攜帶的滾滾熱浪撲麵而來,桐林中像是點亮了一顆璀璨的太陽,但在熱浪觸及到陰陽師皮膚的時候,他啞然,感受到了一中令人無不動容的溫暖。
青年的衣擺獵獵作響,他抬手作出遠望的姿態,隻能看到溶日般的一團火焰,刺目無比。
小菊的父親突然在地上大聲哀嚎起來,發出尖利的叫喊。
新生的鳳鳥衝天而起,火焰拖曳在祂的身後。
祂駐足垂首,用赤紅而無悲喜的雙目看向泡桐林中的人們。
安倍晴明看到鳳鳥俯身而下,伸長脖頸,老人身上的詛咒已經侵入骨髓,難以祓除,但鳳鳥的眼中映出了少女的身影。
小菊淚水漣漣,趴在父親的身上抬頭看著巨大美麗的鳥兒。
“請救救我的父親……”她哭著祈求。
火焰中,有一隻纖細的手伸出,撫摸了一下少女的額頭。
鬼車鳥既是凶惡的大妖,也是祥瑞的鳳凰。人言施予的詛咒影響著萬物,祂的火焰因人心而異。
可古時候有一中說法:
鳳凰來島,島上的人們更相信鳳凰喜愛棲息泡桐樹,所以家中女孩出生時,都在門前栽下一株泡桐花,等到女兒出嫁時,就拿來作出陪嫁的箱子,意喻吉祥連綿、萬事順遂。
火羽飛舞。
老人痛苦的哀嚎平息了下去,就像是平安京中每一個患上鳥啼疾的病人,被祓除了苦難。
鳳凰飛起,祂涅槃而生,要帶著火焰疾行,送出福報。
燃燒的金赤色羽毛從天飄落,年輕的陰陽師抬頭,張開了扇子,接下了一片羽毛。
一如剛剛接下了一片飄雪。
白發的少年心中一動,不知覺地望向賀茂朝義,心中仿佛也燃燒著火焰。
瑰麗的風火下,黑發的青年不動聲色地收攏了一邊手掌蓋在袖下,與他對望。
他笑了笑,由衷說道:“恭喜。”
式神,鳳凰火、雪女。
誓約締成。
……
醍醐寺後高山,一個僧人站在崖岸,天地間仍是曙光來臨前的極暗,就連月色都被遮蓋,然而不遠處的森林中忽然有熱烈的火焰大亮起來。
風旋吹散灰靄,他摘下鬥笠,同樣看到了那點燃了天際的火光,語氣滄桑,歎息了一句。
“真可惜……”
熹微的光照亮了他額前的如針線縫過的猙獰傷痕。
“不過還算是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他話音一轉,目光越遠,看向森林那處鳥飛起的地方,然後沉沉地發出嘶啞的笑聲,“大晦日就要到了,不知道源氏那邊的蛇怎麼樣了。”
……
正月元日。
連日都有白雪的天氣破例般地放晴,朱雀大道人煙興盛,通往佛寺參拜的牛車絡繹不絕,人山人海。
佛寺的鐘聲響起時,不畏寒早開的紅梅枝頭上停了鶯鳥,小小的明黃鳥喙擷著赤色的花瓣,撲扇翅膀時將這一片花放入人海。
花瓣經過了虔誠信徒點起的香火,落進了清澈的池水裡,激起圈圈漣漪。
白發的陰陽師身著禮服,走過寫有黑金吉紋的巨大紅燈籠之下,站在參道高處,萬眾矚目。
他緩緩展開扇麵,像是捧住了什麼,微笑垂眼,動了動嘴唇。
一抹金紅色的焰火在天穹倏而顯現。
參道上的人們遙遙望去,眼中的光也跟著明滅。
烈烈金紅的祥瑞之鳥高飛而來,發出了悠遠的鳴叫。
長尾流連,翽羽蹁躚,瑰麗的火焰長尾漫漫騰高,染儘雲霞萬千。
群人高呼,天地間儘是光明,輝耀這平安之京。
新年初詣——
神明啊,請保佑我——
……
風輕輕吹拂著在雪還未化時就冒出了芽的細枝。
正月元日,青年沒有前往佛寺參拜,也沒有坐在賀茂家後山上的房屋裡。
他來到了一個神社。
神社深處遊人稀少,他坐在一個紅色的簷廊下,望著群山與更遠處一片喜慶的京都。
叮!
當!
看到平安京之上所有的雲層像是被火點燃,烈烈金紅,青年拿起了身邊放的紅色酒盞,輕呡了一口。
“你喝酒還是那麼小心。”
神社內,臉上映著火光的刀匠開口,像是要教育他,“元日就該開心一點,喝酒、祈福、初詣,猜著那些貴族會不會因為入宮時牛車的順序吵起架,對著神像大聲地說神明大人,新的一年,請保佑我——”
他每說一個詞,就擊打了一下手中的器具,語氣裡有一中憤慨。
賀茂朝義淡笑,“所以元日奉命來神社造刀,你心有不滿嗎?”
“你可彆胡說,我怎麼敢啊!”
刀匠奉天皇命來神社鍛刀,已經在這裡住了好些時日了。他做了許許多多失敗品,在剛入冬時還做了一個火爐。
他為火種苦惱了近乎一個雪季,終於在友人帶來的一株特殊的火下,再度點起了鍛刀爐。
“你說,這把刀會被賞賜什麼名字?”刀匠忍不住思索起來。
賀茂朝義又喝了一口酒,“我怎麼會知道。”
“不過,”他含笑,仿佛酒香留在唇齒間經久不散,“應該會和這個神社有關係吧。”
“那也太隨便了,不如想點什麼故事一起說上去。”
刀匠在苦惱,不知道自己的新作會得到一個什麼名字。
黑發的青年在笑,他其實已經知道這把刀叫什麼名字了。
古時候的人,對鬼神之流深信不疑,但有時候也聽風就是雨,把一切無法解釋的異動都歸咎於此,動不動就是有怪異和妖魅作亂、神明顯靈。
尤其是在這中盛大的節日裡,萬事萬物都有靈而現。
一個常與鐵和火相伴的刀匠奉命去神社鍛打刀劍,若他說,自己在打造刀劍的重要關頭時,看見一隻狐狸從森林裡蹦蹦跳跳路過自己眼前,狐狸的毛飄進火爐,神社代表性的金穗飾物在一旁輕輕晃動。
利刃淬火而出,如京城天空的金紅色彩。
此番此景,那就必須是神明保佑,豐兆加護。
然常握刀者多為男性,為表意氣,如此便是——
“小狐丸”。
明紅色的神社屋簷下掛有冒了新葉的垂枝,在隨風輕輕晃動。
青年慢慢舉起紅色的酒盞,笑敬遠天那一抹金紅。
庭坪中的大陰陽師舉杯,金紅衣紋在月下光彩流溢。
天地風霜儘,乾坤氣象和。
曆添新歲月,春滿舊山河。
“恭賀新禧。”
“敬祝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