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朝舒坦地拉上了點蓋著的薄衣,微閉著眼,才開口:“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時候,通常是大陰陽師要去神社社殿查看人們傳達的話語的時候,話語會因為不同的內容化作卷軸、紙箋、繪馬,也有裝在禦守中的信片,和飛落到枝頭的能說話的小鳥,與落著磷粉沉默帶路的蝴蝶。
能讓安倍晴明翹班的事情並不多,還能讓安倍晴明擺出一副略有困惑又鬱愁,還有些忐忑的表情的事就更少了。
記憶裡,大陰陽師多是年少時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安倍晴明聽到他這麼一說,反而有些放鬆,從胸腔裡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我做了一個夢。”
安倍晴明做了一個夢。
大概是在芒月之後,桐凰之前,他正是一個不上不下,總是被後山上的那個人逗弄的年紀。
……
那是一個尚好的春日。
因前一天細細的雨絲剛停,和煦的陽光出沒輕薄的雲間,山野目之所及都是漫然的春色。
後山青翠的林中隱隱約約可見不知名的足跡和石階的痕跡,小徑延伸著蜿蜒而上,雪發的少年慢慢走著,看到那間隱秘的林中宅邸時,也聽到了正在交談的人聲。
有客人?
年輕的陰陽師微微頓了下腳步。
賀茂朝義極少見人,不如說比起麵見他人,他身邊無處不在的都是妖怪,所以覺得和妖怪相處更輕鬆適宜,就不怎麼想見人了——安倍晴明倒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隨著年紀增長,他越發現自己其實做不到賀茂朝義那般,見解與處世都有著一種無可比擬的通透感。
原來這樣的通透感不是因為多與妖怪的相處,也不是因為常觀山野之景。
青年的雙眼雖然半盲遍布殘缺的裂痕,可目光卻似乎跨越了所有的阻擋,有時候甚至讓他覺得遠超了時間與空間。
言語是具備力量的,但即便不是呼喚任何人的姓名,晴明也覺得從青年嘴中說出的語句,僅是憑借著道理就足以讓他驚訝無數次。
賀茂朝義總能說出很多莫名其妙卻無比合適的道理。
有時候會深邃銳利得令人害怕,有時候又會讓人彆樣地從困惑不解的泥沼中倏地浮上雲端,也有時候,哪怕是一聲歎息,都能讓人想到冬季靜夜裡緩緩落下的第一片雪。
……
這時候,廊下的九十九朝插話了,他的胸腔中發出悶悶的低笑,說:“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厲害,不過是仗著你還什麼都不知道而已。”
可要是有人說年少的安倍晴明什麼都不知道,一定也會被嘲笑。
未來的大陰陽師從小就是術式的天才,幽微深藍的眸光早已載下了諸多妖魔鬼怪、奇聞異事。
安倍晴明從對夢境的回憶裡被打岔出來沒有生氣,隻是低頭看著在笑的人,目光也含著淡淡的笑。
“好吧,你繼續說吧。”九十九朝搖搖頭,儘量斂起笑,繼續靠著他聽著。
安倍晴明暫時沒有繼續,忽然說道:
“以前我透過你,時常會覺得自己看到了一片雲。”
“雲?”
“在天空飄動的雲朵,看不出它一瞬間前後的形狀有何改變,但若一直注視著它,會發現不知不覺中它的形狀改變了……我就會心想,世上怎麼會有雲這麼變化莫測又孤獨的事物,因為沒有著牽引與來源,就可以隨便地漂浮變化,不會有人在意它去哪裡,也不會有人在意它之前是什麼模樣。”
九十九朝靜靜地聽著。
安倍晴明抬起頭,目光望得很遠很遠,“後來,直到很久之後,久到我都足夠衰老的時間中……我才忽然發現,我透過你所看到的雲,原來就是我自己。”
九十九朝懶散地閉上眼睛,“這好像又是在控訴我的話。”
安倍晴明收回目光,很無奈,“你總是能很快地在將錯誤攬到自己身上,然後故意說出來,讓人說不出話。但是……”
大陰陽師語氣一轉,肯定地告訴他,“但是這次不是。”
我想要控訴的不是你所認為的離去。
而是……
……
會來見這個人的客人,反正不會人類……會是從哪個山野中來的大妖怪嗎?還是之前那個百鬼夜行的鬼王?
年輕的陰陽師一邊想,一邊撥開庭院外的長草。
然後他意外地又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