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鬆語氣如常, 韓二哥卻聽出一分冷淡, 知道他這是聽見剛才的話生氣了, 也不好意思跟上去, 隻得道:“老三, 你彆生氣啊, 你蓋上磚瓦房, 爹娘還住破草屋呢, 肯定有點疙瘩不舒服。”
他沒聽到韓青鬆的聲音,也就不再說什麼, 而是要轉身家去。
韓二嫂一把拉住他,低聲道:“你傻啊。”
她伸手抓了抓, 摸到上麵的肉, 高興地低聲道:“肉!”
她抓起來往嘴裡塞了一塊, 又給二哥塞一塊, 再摸了摸把其他的都抓起來要留給自己孩子吃。
她把上麵的肉都抓了不算, 還把菜也捏捏, 生怕裡麵有肉錯過了, 絲毫不管講不講衛生。
這時候穀米出來,喊道:“二達達二娘娘你們偷吃啥呢?”
她這麼一喊, 韓金玉就衝出來, “你們乾啥呢?”
韓二哥忙道:“他們不過來, 送了一碗菜一包月餅過來給爹娘。”
所幸黑咕隆咚的, 看不真切。
他怕妹妹找茬趕忙往家走, 韓金玉追上去。
韓二嫂則趕緊回東廂把自己偷拿的肉放在喝水的碗裡, 等會兒就可以給孩子們吃,又把手嗦啦乾淨。
韓二哥進了堂屋把大碗和月餅放在桌上,這時候韓二嫂也過來。
韓金玉卻不乾了,非說菜裡有肉,肯定是被倆人挑著吃了,“你看這菜,亂七八糟的,一看就是被抓過的,惡不惡心啊?”
她又盯著韓二哥和韓二嫂的嘴看,“你看你們嘴油汪汪的,這是偷吃了多少,你們說,偷吃了多少?”
她一跺腳哭著和爹娘道:“你們看啊,你們養的好兒子!”
自從回家她都多少日子沒吃過肉了。
韓老太太臉色陰沉地盯著韓二哥兩口子,罵道:“真是數懶驢的,乾活靠後,吃的先伸手!怎麼就那麼不知道羞恥,上不得台麵?饞就饞死了,一把年紀,真是越活越回去,丟不丟人!”
這麼劈頭蓋臉一頓罵,還當著小輩的麵,要多沒臉就多沒臉。韓二哥這種臉皮厚的也受不住,他也不高興起來,老四和妹妹不在家的時候,他還巴結一下老太太。
弟弟妹妹在家,那就沒他什麼事兒。
韓大哥趕緊勸,“娘,消消氣,興許老三家就給了一碗菜沒有肉,這不還有月餅嘛,吃月餅。”
韓二嫂立刻附和道:“就是沒肉,老三家的那麼摳門,怎麼可能舍得給肉吃?”
韓金玉衝進東廂端著一個碗出來,“這是沒有肉?哪裡來的?”她氣得猛地把碗砸在韓二嫂身上,砸得韓二嫂嗷一聲,那碗則掉在地上摔碎了。
韓金玉怒喝一聲:“都彆吃!”
那邊二房的小富和高粱,忍不住立刻搶著把地上的肉撿起來塞嘴裡,太香了!!
好吃的眼淚都出來了。
韓金玉見狀,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他們,“你、你們、你們這些粗俗低賤的。”她一跺腳捂著臉跑了。
韓二嫂拍了拍被弄臟的衣服,也開始跳腳,“我們是粗俗低賤的,你是高貴的,你乾嘛還在這個家裡?還不是我們這些低賤的養著你這個高級的?有本事你自己賺吃的去?”
“啪”的一聲,韓老太太上來給她一巴掌,“潑婦,你跟誰熊呢?”
韓二嫂沒想到老太太打她,氣得臉色都青了,扭頭朝著韓二哥罵道:“你是個死人啊!”她不敢打老太太,扭頭就去撕打韓二哥。
韓二哥還愣著呢,怎麼就是他的錯了?
他趕緊把韓二嫂推開,“瘋婆娘,沒事發什麼瘋啊。”
韓二嫂就真發瘋了,還是摔摔打打,又哭又鬨。
韓老太太又開始罵老三罵林嵐罵三旺罵大旺,挨個罵一遍,然後看到韓大嫂一臉譏諷,頓時更加火上澆油,罵道:“你高興啦?幸災樂禍的狗東西!”
韓大哥勸了這個勸那個,卻誰也勸不好,反而被韓二嫂借機撓了好幾爪子。
韓大嫂也氣得直哭,最後韓二嫂被男人強行抗回東廂去,關了門在炕上打去。
隔壁鄰居在自家一邊吃團圓飯一邊欣賞老韓家的大戲,還要嘀咕呢,“這是咋的?人家韓局長送菜來,倒成了不是?”
“還是肉菜呢,這要是送給咱家多好啊,我保管不嫌棄!”
“我看啊,這就是偏心眼子人心不足!”
……
且說韓青鬆回了家,林嵐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沒坐下說說話?”
按照他的腳程估計是剛送去,怎麼這會就回來了。難道被趕出來了?老太太恨他關了老四,這真有可能。
韓青鬆麵色如常看不出什麼,隻是唇線抿直眼神有些冷。
聽見林嵐問話,他搖頭,“沒。”
林嵐敏銳地感覺他情緒低落,可能生氣?雖然他日常都是這樣嚴肅的模樣,高興不高興也看不出區彆,但她還是敏感地覺察出他不高興。
她招呼他坐下吃飯,柔聲道:“他們人多,現在口糧緊張,不方便讓你吃飯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咱們孩子多,我又掙工分少,我倒是樂意給他們些糧票。”
說好話哄男人麼,她會的。
韓青鬆默默地吃飯,沒吭聲。
不知道為什麼,看他越發沉默的模樣,林嵐有些不忍。
又想,不對啊,以前也不是沒被罵過,也不見他這樣低落啊。
平日裡剛強冷漠麵不改色的男人,突然之間露出一點脆弱的模樣,反而讓人不忍心。
林嵐對他說話都格外溫柔起來,在韓青鬆看來,倒像是哄小旺或者生病的孩子呢。
於是他更加沉默了。
林嵐突然想起來,“哎呀,那個大碗沒拿回來啊?”
韓青鬆站起來,“我去拿。”
林嵐忙按著他,可憐見的,去送好吃的還被趕出來,這會兒再回去要碗,那不是更難受?
她道:“算了,老太太肯定稀罕那個大碗,就給她了。”回頭她自己去要回來,敢不給她,試試?
孩子們看爹臉色不大好,都不敢調皮,吃完飯就趕緊跑東間去聽收音機。
林嵐道:“爹給你們買了月餅和蘋果,一樣一個,不許搶。不用非得晚上都吃掉,明天再吃也行啊。”
幾個孩子都搶去東間,二旺去牆根書桌上搶調收音機台,其他幾個跑到腰炕上拿月餅和蘋果。
三旺想用蘋果換姐姐哥哥月餅裡的冰糖,彆人不跟他換,他又打小旺的主意,二旺護著不許,一時間熱熱鬨鬨的。
林嵐聽著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卻很安心,她把菜端到韓青鬆跟前,“你多吃點。”
她腦補了一頓韓青鬆心裡難受卻說不出的委屈,一時有些憐憫他,就主動剝一個鹹雞蛋,“咱們自己醃的,不像鹹鴨蛋那麼好吃,不出油。”
韓青鬆就著她的手吃了一口,“還行。”繼續沉默地吃飯。
吃完飯,林嵐收拾飯桌,洗刷。
韓青鬆挽挽袖子,過去幫她刷碗。
林嵐心裡高興,嘴上卻還是客氣一下,韓青鬆不由分說就拿過去洗起來,盛菜的碗有點油,他讓林嵐給拿點堿麵。
“韓局,您要的堿麵。”林嵐笑嘻嘻地遞給他。
韓青鬆:“……”
林嵐站在一旁欣賞,高大的男人伏在鍋台上刷碗,看起來竟然很和諧。
她對韓青鬆最近表現挺滿意。
全村哪有一個男人會給老婆刷碗?掃帚倒了都不撿呢。
這麼看,老韓還是挺宜國宜家的,當兵他拿一盒子獎章,轉業能賺錢能蓋房,能縫被能刷碗,裡裡外外也是一把好手。
感覺她在看自己,韓青鬆瞅了她一眼。
林嵐立刻把他刷的碗筷接著,拿乾淨的布一個個擦乾,“首長辛苦。”
韓青鬆:“……為你服務。”
林嵐就看他眼裡有光,應該心情好點了。
韓青鬆刷鍋的時候,林嵐去關大門。她隱約聽見東北方有吵鬨聲傳來,便悄悄出去聽聽。艾瑪,怎麼像是老韓家呢。她要不要告訴韓青鬆?
念頭一轉,她決定假裝不知道,免得他被卷進去。
她借著月光回家,不等靠前卻聽見韓金玉的聲音。
她才出去幾分鐘這貨就鑽空子!
不在家裡打你的架,跑我家來找事兒?
韓金玉哭得倍委屈心酸地說“三哥,那邊住不下去了。二哥和二嫂太壞了,你給的肉全讓他們偷吃了,我一口沒撈著吃。嗚嗚~~我不要回去住了。晚上全是打呼嚕的聲音,根本睡不著。還有老鼠都爬炕上去,我都嚇死了。嗚嗚~~三哥,我來你家睡。”
林嵐剛想過去懟她,卻又頓住腳步。
她聽韓青鬆聲音冷淡地道:“已經分家,你嫂子說了算。”
“三哥,你怎麼這樣?被她灌了什麼**湯?咱們是一家,她姓林是外人。”韓金玉顯然有些氣糊塗。
“她是我媳婦兒,是我孩子的娘,就是這家的一家之主。既然分家,兄弟姊妹來者是客。”韓青鬆說得一板一眼,跟背書一樣。
韓金玉根本想不出他能說這樣絕情的話,“你、你,你怎麼這樣?你這是不要爹娘了?爹才是一家之主!”
“你弄錯了,在大家裡爹是一家之主。分家的小家我媳婦兒是一家之主。一個家裡隻能有一個當家的,你想來住找你嫂子問,她同意,我沒意見。”
他很少說這樣的話,似乎有些艱難,卻又堅定,所以說得很板,顯得鄭重其事,認真非常。
“那爹娘來住呢?你也不讓?”韓金玉賭氣地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就不信,他這是要不孝順爹娘了。
“要是分家,養老問題輪流,當然沒有異議。你嫂子是個明事理的。”
“她?她明事理?”韓金玉跟聽到什麼最可笑的笑話一樣,“她是全村最有名的潑婦,你不知道?”
韓青鬆聲音越來越嚴厲,如同領導訓話一般抑揚頓挫,“之前錯不全在她,錯在我。今天,我要非常嚴肅地告訴你,你的錯也不小。你身為小姑,不團結嫂子,整日挑撥離間擠兌她,把侄女當丫頭,獨占家庭錢糧好處。又在我麵前屢次說你嫂子壞話搬弄是非,若不是看在爹娘的麵上,我就該送你去受教育。”
韓金玉驚呆了,他什麼意思?這是怪她說林嵐壞話,想送她也去勞改?
她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韓青鬆罵道:“你、你不是人!我恨死你了!你不配當我三哥!”
韓青鬆冷淡道:“如你所願。”
韓金玉本來在家裡就受了一肚子氣,跑出來哭了好一會兒,然後想起來找三哥訴訴苦,這會兒卻被韓青鬆氣得直接炸了,她“啊——”的一聲尖叫,轉身跑了。
林嵐趕緊悄悄躲開,假裝自己不在。
韓青鬆在院子裡站了站,舉步走出門,聽著韓金玉腳步聲跑遠,他沒聽到林嵐的動靜便朝東邊走了幾步,“林嵐?”
林嵐躲著不出聲,韓青鬆就繼續往東去找她。
林嵐趕緊閃回家裡。
十五的月亮,如同一個大黃月餅,低低地掛在東邊樹梢上,此時還不甚亮堂。
片刻,韓青鬆回轉,林嵐立刻迎上去,“你乾嘛去了?”
韓青鬆:“去找你。”
林嵐啊了一聲,“我聽見西邊有動靜,就過去看看,結果啥也沒呢。”
深秋夜涼,風也帶著微微冷意,林嵐不禁打了哆嗦。
韓青鬆立刻抱了抱她,“外麵冷,你進屋,我去關門。”
他去關院門,林嵐卻等他。
韓青鬆有些意外,大手牽住她的手,林嵐任由他握住。
想起韓金玉的話,林嵐主動道:“咱們蓋房子還剩下一些瓦。”
這一次韓青鬆買的磚瓦不少,隻是因為加蓋了一小間大門,還蓋了一排小南房,再加上茅房和圈,所以磚塊沒剩下。倒是瓦片,因為買的時候磚瓦廠有多的,韓青鬆就花錢都買回來,所以最後還有富餘。
韓青鬆嗯了一聲。
林嵐笑道:“咱們一時半會兒也蓋不著裡屋,不如拿去先把老太太那間房蓋上瓦片。”免得他們總是惦記她家房子。
韓青鬆淡淡道:“不用。”
林嵐啊了一聲,有些不敢置信他會這麼果斷。
韓青鬆解釋道:“分了家,各有各的過法。要是爹和大哥來找我們借,我們就給,不開口,不必主動送。”
林嵐心下竊喜,和她想到一塊去了。
要是借,那就兄弟幾個分攤,以後要還。
不借,不白給。
這樣也可以促使他們分家,如果想享受她家的好處,那就分家,然後兄弟幾個輪流養老。
現在她家沒義務養幾個兄弟姊妹。
她感覺前會兒韓青鬆那點低落似乎已經消失不見。
林嵐就拽著他進東間,去和孩子們說說話,溝通一下感情。
他們這些男人就是對老婆忽略,對孩子太嚴厲,不夠親切,全村一個德性。男人們紮堆扯淡行,對自己老婆孩子就沒多少耐性。
孩子們在聽收音機,收音機裡放著有關中秋節的一些典故和故事。
林嵐給麥穗一個眼神,讓她去西間洗洗。
天涼以後她教著麥穗每天擦洗身上換內褲,泡腳,麥穗現在正努力習慣。
林嵐又聞著哪個孩子的汗腳臭,“誰沒洗腳?臭死了,這是要變成漚肥的豬蹄子嗎?”
男孩子們嘻嘻哈哈,二旺立刻推三旺:“快去洗腳,就你沒洗。”
三旺努努嘴,“是大哥,可不是我。”
大旺立刻把腳丫子杵他眼前,“你聞,你聞!我在河裡洗過的!”
最後還是三旺腳臭,被逼著洗腳。
等孩子們重新回來,林嵐問:“你們誰會背跟中秋節有關係的詩啊?老師教了沒?”
韓青平授課很有意思,因為不以考學為目的,就為學識字,他講課很現實。
今天中秋節,除了教寫讀,肯定還有背誦關於中秋節的詩詞。
幾個孩子一時間想不起來,畢竟剛才太放鬆,吃月餅呢,誰想到一下子要檢查背誦啊。
林嵐提示他們,“有圓月的,有中秋的,有嬋娟的,哪怕是有月的就行啊。什麼月到中秋分外明。”
她笑了笑,立刻給自己上一個注腳:“我天天在家聽收音機,我都聽了不少呢。”
大旺瞅了她一眼,“收音機還放背詩?”
林嵐:“有時候啊。”
彆說她還真沒聽過。
其實這時候文化運動,教育改革,破四舊除封建,古詩詞古文都被一刀切硬性劃為封建糟粕,很多地方基不學。不過小地方不那麼嚴格,老師還是會教。畢竟學過唐詩宋詞的人,被那種語言和意境美折服,往往不由自主地就想吟誦,教學生。
林嵐發現自己還是少說,隻有聽他們說過的,可以說,他們沒說過的,自己也不會。
這時候韓青鬆開口念了幾句:“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千裡共嬋娟。”
林嵐:“……好!你看你們爹,多厲害啊!”
哎喲喂,怎麼這麼應景呢。
他們這麼一說,二旺也開始想起來,紛紛說韓青平教過的詩詞。
小旺在那裡擺弄笛子,一會兒就開始吹起來,雖然沒人教,他也是胡亂吹,但是不刺耳反而很好聽。
當然他並不會八個音符配合,隻有熟練的三四個音來回組合。
林嵐誇道:“小孩兒是咱們家的音樂家。”
三旺立刻道:“我是鳧水家。”
大家笑起來,麥穗這時候進來笑話他,“鳧水還有家呢?不害臊。我看你是能吃家。”
三旺指著大旺,“大哥是打架家。”
大旺臉一下子黑了,瞪了他一眼,三旺就嘿嘿。
三旺又指著二旺:“二哥是摳門家,”再指指麥穗,“你是臭美家。”
幾個孩子追著要打他。
三旺躲在林嵐懷裡,“爹是偷吃家!”
林嵐:“!!你好挨揍了。”
她把三旺摁在炕上就胳肢,“我看你是個小壞家。”二旺麥穗都來胳肢他。
三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自己團成一個蝦子東躲西藏,渾身笑沒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