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 白雲悠悠, 林嵐很喜歡的田園風光。如果不是還要忙秋收, 這樣的日子是美麗而又充滿意境的。
秋收時間跨度很長, 整整有將近三個月, 雖然累但是有豐收的喜悅頂著,大家也都很開心。
現在玉米已經都掰回來,隻等雨後耕地、耙地、施肥, 然後準備種小麥。
至於紅薯地,中秋節左右的直接擦片曬地瓜乾,其他的就等霜降左右收回去分給社員們窖藏吃一冬天。
秋天雖然陽光不強烈,但是風大, 所以地瓜乾幾天也能曬乾。
等乾了就能撿回去收藏在糧囤子裡, 留著喂牲口,分社員們當口糧。
山咀村社員能夠不挨餓, 就是靠著這些粗糧, 尤其是紅薯。
紅薯不交公糧,種上那麼一片, 一畝地收割兩三千斤, 曬乾了也有上千斤呢。
到時候一個社員分個一百多斤的地瓜乾,分個三百斤的鮮地瓜, 搭配其他的就能不餓肚子。
收地瓜之前,支書開了會讓各生產隊長帶著男人先去把玉米的公糧交上, 剩下的找時間趕緊分給社員們。
有些好吃的人家, 之前分的高粱黃豆吃得也差不多, 這會兒再不分玉米,估計要斷頓。
比如說林嵐家。
林嵐家絕對不算懶作,畢竟韓青鬆、大旺等孩子現在都能幫襯乾活,誰也不偷懶沒,林嵐雖然不乾大力氣活兒,但是靈巧的活計她做得很出色。
不過好吃是肯定的。
彆人家分了糧食,基本都是男人吃好的,吃得飽飽的乾活兒,孩子吃少的,女人吃差的。
林嵐家男人吃什麼,孩子就吃什麼,女人更是,大家平等不偏不倚。
而且林嵐還時常花心思給家裡改善夥食,沒條件都創造條件,這在村裡也是頭一份兒的,多少人都說閒話,直接給她扣一頂饞嘴老婆的稱號。
比如說下來花生,她就帶著孩子們煮花生,下來黃豆就帶著烀黃豆,現在下來紅薯,她還能油煎紅薯片,有些喜歡無事生非的婆娘,聽說以後怎麼都看不慣她。
林嵐雖然不在乎他們,但是她也發現,家裡勞動力太少,工分不夠糧食就會短缺。
以前沒分家,韓青鬆還有每日十分工分,轉業後分家,他的工分沒了。
所以他的口糧隻能用錢買。
另外林嵐上工一天有六七分,韓青鬆回來幫襯她就能多一些,大旺也有六分,其他孩子平均也就是三四分,更何況他們還要上學,工分還會少一些。
這還得虧是人四勞六分口糧呢,有四成靠著人口分,六成靠工分決定,這是政府給社員們的福利。
按人口的都能拿到,但是按工分分的,他們家數量就有限。
這麼算起來她家工分根本不夠,全靠韓青鬆的工資買糧食吃呢。
她還沒怎麼的,二旺先焦慮了,整天念叨家裡糧食缸又少多少多少,什麼時候發地瓜。
林嵐覺得雖然韓青鬆賺工資,但是孩子都上學,還得花錢補貼工分買糧食,那家裡也沒有富裕。
距離她要求的小康生活還差得遠呢。
可賺錢也不容易,這時候才70年,城裡廠子都是國營的,沒有私營這一說。
就算是公社鄉下,也都是集體的,依然沒有私人的,而且也都是手工農產品,收入很低。
私人的也就是賣點雞蛋、菜、糧食,換點錢用急,要是倒賣工業品都會被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呢。
這時候就是有錢,也乾不了什麼事兒,所以林嵐之前才把錢都用來改善衣食住行方麵。
除非高級工人或者高級乾部,就算是吃國家糧一個月也不過三十來塊錢,韓青鬆一個月七十已經很高,想再高也不是容易的事兒。
看來賺錢的路子基本被堵死,當務之急還是得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找機會某個差事,起碼先能拿個工分補貼再說。
這樣自己的口糧起碼不用多花錢,還得有機會賺孩子的口糧。
她覺得還是得走宣傳的路子,看看能不能從韓永芳入手,如果韓永芳同意,那董槐花估計也會遵從的。
過晌各生產隊都集中在大隊場院上分玉米口糧,社員們有喜氣洋洋的,有愁眉苦臉的,有罵罵咧咧老大意見的。
村裡也有將近五分之一的人家工分不頂口糧需要拿錢買的,但是他們又沒錢,所以年年欠賬,隻想全部都靠人口分,不拿錢買。而彆的社員自然也不樂意,勞動力多的,巴不得全按工分分,不管人口。
所以一到分糧食的時候,少不得也有各種矛盾。
其他工分不夠的人家,家裡有錢都不想出,隻想著欠著隊裡的賬,總覺得厚著臉皮欠賬天長日久這賬目自己就消失了。
反正隻要不還,欠多少都無所謂的。
輪到林嵐家,按照人口、工分分的,一一算好,不夠的,她往裡貼錢。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磨嘰或者耍賴,而是痛快地交錢摁手印。
有人就陰陽怪氣地譏諷她:“裝什麼啊,顯擺她有錢?”
林嵐工分不夠卻痛快交錢的行為觸怒了一些人,以為他們會被對比得特彆能耍賴,村乾部就會再三動員他們交錢。
“趙桂蓮,趕緊把口糧錢補上,要是前幾年的不補,今年的就不要分了。”三隊的隊長在那裡喊,“你看人家韓青鬆家,缺了工分就補貼,一點也不耍賴,哪裡像你們這樣一欠就好幾年?”
趙桂蓮仗著自己和二隊副隊長家有點親戚,平日裡可沒少耍賴,這會兒聽隊長這麼擠兌她,立刻就不乾了,“那人家當官的有錢呢,我能和人家一樣?”
她就推了一把旁邊那些知青,“你們說,是不是這樣的?”
林嵐嗤了一聲,“有本事你也去當兵轉業當官唄?自己不努力,就會紅眼病,憋不死你!”她把糧食放在一邊,等會兒下課讓孩子們幫忙抬回家去。
大家就笑起來,不少人笑話趙桂蓮,“男人趕不上,就培養兒子去。”
有人笑:“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去當兵的?部隊可挑人呢。”
董槐花跟他男人道:“先幫林嵐挑家去,回頭再挑咱們的。”
林嵐忙跟他們道謝。
董槐花笑道:“謝什麼,要是我男人不在家,青鬆看見了不也幫一把?”
林嵐有心要跟董槐花再說說生理衛生宣傳的事情,想著如果自己也參與進去,到時候是不是可以補貼工分。
不過董槐花上一次沒當回事,她尋思還是先找機會跟韓永芳建議。
這時候一個青年走過來,對林嵐笑道:“嫂子,借兩塊錢給我唄,改天還你。”
林嵐扭頭看他,竟然是陳知青。
自從知道劉秀雲那個秘密情人是陳知青以後,林嵐對他印象就很差,氪金渣男一個,還跟她呲著牙笑。
你笑個狗屁啊!
她假裝沒聽見,還給董槐花說話。
陳知青笑容就有些黏糊,“喲,嫂子,咋不理人呢。韓局長轉業回家,就不理人了咋滴。”
我擦,我什麼時候和你這麼熟悉過?
林嵐搜遍記憶,原主跟他也就是見過幾次,而且多半時候還是她撒潑被他圍觀,他在一邊指指點點冷嘲熱諷呢。
哦,不對,有過次數不多的私下接觸。
比如說上工路上碰見,他用那種嘖嘖白瞎了這樣一副相貌卻是這麼一個潑婦的眼神瞅她,倒像是可惜她太多刺不好上手撩一樣惋惜。
惡心人!
這個陳知青,在村裡婦女圈子裡還挺吃得開,因為開得起玩笑,嘴又甜,今天誇這個好看明天誇那個賢惠的。
就是彆打主意在她頭上。
否則絕對不客氣。
林嵐乜斜了他一眼,“呀,陳知青啊。”然後就不理睬了。
陳知青有些尷尬地笑笑,“嫂子,借幾塊錢唄,改天家裡彙款來了還給你。”
知青們城裡都有家,逢年過節也會郵寄東西和彙款,他靠著給彆人買東西也積累了一些人緣。
董槐花警惕地看著他:“你借錢乾嘛?幾塊啊?”
她懷疑他是不是想借錢帶著秀雲去打胎呢。
之前林嵐跟她略一提在醫院看到秀雲,她立刻就聯係劉秀雲的表現,再找小孩子問問,各蛛絲馬跡聯係起來,董槐花就斷定劉秀雲是和陳知青偷情有孕的。
董槐花當了好些年的婦女主任,在這方便自然是經驗多多,什麼也瞞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呢。
這會兒看到陳知青,她立刻就兩眼嗖嗖射刀子。
陳知青心裡犯嘀咕,但是覺得她不可能知道,畢竟他和陳秀雲一直非常隱秘。
而且陳秀雲的性格他也了解,就算有什麼事兒,她也絕對不會供出自己,隻會她自己咬著牙承擔。
所以董槐花應該不知道。
心落在肚子裡,他笑得越發燦爛,“主任,不用多,十塊就行。”
董槐花驚呼道:“你搶劫呢,十塊,誰能拿出十塊?一塊我都得糶糧食呢。”
“看主任說的,這不是嫂子有嘛。”陳知青垂涎著臉,笑微微地看著林嵐,誇道:“彆人沒有,嫂子肯定有。看嫂子現在神采飛揚,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呢。我這看著,都覺得格外養眼,心情也好呢。”
林嵐毫不客氣地對著他翻了個白眼,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那也是分的。
“不好意思,我沒十塊。”
“那就二十也不嫌棄。哈哈,嫂子要是借五十一百給我,我也不驚訝。”
林嵐都被他的厚臉皮驚呆了,“你還得起嗎?”
陳知青:“…………”
潑婦還是那個潑婦,還以為她改邪歸正了呢,感情是假的啊。
陳知青這才看出林嵐不是那些婦女和他欲擒故縱地逗著玩兒,而是真的不願意搭理他,隻得灰溜溜地走一邊去找彆人借錢。
林嵐跟董槐花小聲道:“他借錢到底要乾嘛?”
董槐花:“估計是為了那事兒。”
林嵐會意,也不好說什麼,她還是堅持,關於生理衛生方麵的宣傳勢在必行,否則還有更多劉秀雲這種單純無知的姑娘被誘騙。
…………
縣革委會會議室,氣氛沉凝,一片陰雲籠罩。
這會從早上開到傍晚,中間隨便吃了兩口飯,這會兒還沒拿出最終結論。
韓青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麵色沉鬱,一直不說話,隻聽彆人唇槍舌劍。
李副局很激動:“黃河大隊的這個大隊長,是個混蛋,才當了三年大隊長就禍害了十幾個婦女,可……可罪不至死。”他站在那裡,一邊說一邊有力地揮舞著自己的胳膊,“你們想想看,咱們都是乾部,將心比心……”
韓青鬆突然道:“將心比心,淫我妻女者,必殺之!”
會議室突然就陷入某種寂靜,氣氛越發壓抑。
李副局似是沒料到韓青鬆會公然反駁自己,有些不認識似的看著他,“你、你、你說什麼?”
韓青鬆淡淡道:“人是我抓的,證據是我搜集的,我支持死刑。”
“荒唐!”李副局一拍桌子,“秦主任、老局長,你們看,這轉業回來的,殺過人見過血的就是不一樣。出口必殺人,死刑當兒戲!要是殺了這個大隊長,彆人誰還敢當大隊長?前幾年亂哄哄的,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難道又要亂起來嗎?”
他一副因為激動而有些口不擇言的架勢,實際卻也是趁機說出自己想說的。
儘可能地淡化死刑,至少在自己縣裡這樣。
他這樣,無疑是給很多人示好,至少下麵的乾部們都會更喜歡他。
畢竟誰當乾部都不是奔著被槍斃去的,不管是想為人民服務,還是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亦或者齷蹉一些撈錢撈權的。
但沒有一個人為了赴死的。
秦主任和老局長一直沒說話,坐在李副局旁邊的高副局之前爭執太累這會兒像是沒了力氣般沒開腔。
他在打量韓青鬆。
羅海成在韓青鬆下麵坐著,被李副局的話氣得要命,轉業兵怎麼的?殺人是他們樂意的?還不是軍令如山?
再說了,他們殺的是危害國家和人民利益的敵人,又不是自己人!
這個大隊長已經嚴重危害了黨和人民的利益,就是人民的敵人!
他站起來:“作為證據搜集者,我想提醒李副局,五年,三十二個婦女,包括兩個十二歲,三個十三歲。”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誰也沒說話。
突然有人笑了一聲。
眾人立刻循聲望過去,竟然是韓青鬆。
李副局冷笑一聲,目光犀利地瞪過去,“韓副局,你笑什麼?”
韓青鬆道:“我們都是農民兵沒上過學沒文化,在部隊裡隻聽長官們說賞罰分明,殺一儆百!”
話音未落,他就直視李副局那不滿的眼睛。
他本就冷峻的表情越發的嚴厲,漆黑的眸子猶如利劍般寒光凜凜,竟然讓李副局心裡顫了顫,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
大隊乾部利用職權之便,欺負知青和婦女,這不是什麼秘密。
很多大隊都有這樣的情況。
甚至不隻是大隊,城裡的知青辦,更厲害。
但是還沒有人因此被槍斃的。
兩個未婚的男女偷情,東窗事發,可能被扣上流氓罪、破鞋罪批D,但是這種事,卻基本都會壓下去。
許久,老局長嗓子沙啞道:“人民的利益不容侵犯!”
算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他看向秦主任。
秦主任深吸一口氣,道:“各大隊的乾部,文化素質不高,能力有待提高,還是要加強學習教育啊。殺一儆百,全縣通報,全縣學習!”
李副局渾身一抖,竟是沒了力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發出吱嘎一聲。
羅海成鬆了口氣,朝著韓青鬆露出一個笑容。
韓青鬆麵色依然冷峻,看不出絲毫輕鬆高興,他道:“主任,各公社、各大隊的宣傳教育是不是也該跟上?”
秦主任看向他:“那是自然,城裡乾部要下鄉五七乾校邊勞動邊學習,鄉下乾部也一樣要學習理論文化知識嘛。以公社為單位組織學習,優秀的到縣裡來學習考試,表彰!韓青鬆,你還有什麼建議?”
韓青鬆想了想:“主任,鄉下的婦女保護……”他斟酌了一下詞彙,想到林嵐說的,“就是關於生理衛生宣傳,是不是也得跟上,可以由醫院帶頭培訓,各公社、大隊自行組織學習。”
“好,這個不錯!”老局長一拍桌子,“跟上。多宣傳,少犯事兒,咱們也輕鬆。”
秦主任也道:“趁著會議的熱乎勁,連夜下發判決通知,以儆效尤!”
不少大隊乾部都知道這事兒,正睡不著盼結果呢,死刑一公布,也夠威懾的。
再趁著半夜發下去,足夠他們心驚肉跳的,明天各公社立刻跟上學習會議,效果更好。
這時候後勤部來說晚飯準備好了,是不是大家一起吃。
秦主任和老局長自然不差這個,這麼晚了都想回家。
高副局對韓青鬆道:“一起吃個飯。”
韓青鬆:“真的很抱歉,時候不早,得回家。”
他對羅海成道:“你們吃,我帶回家吃。”
羅海成還尋思在這裡吃也沒幾分鐘的事兒,不過看韓青鬆這會兒已經沒有開會兒時候八風不動如山的沉穩架勢,反而一副要急著回家吃奶孩子的模樣,他也不好說什麼。
“那我們也帶回家吃。”他們得護送韓局長一起回去。
高副局拍拍韓青鬆的肩膀,親熱道:“咱們英雄所見略同,以後多交流交流。”
韓青鬆:“英雄不敢當,有時間要多向諸位學習。”
李副局已經氣得眼睛都紅了,坐在那裡誰叫也不理睬,突然他一拍桌子,“我是為了自己嗎?我不是為了大家夥兒?”
高副局立刻揶揄道:“李副局彆生氣,誰也沒說你為了自己嘛,咱們這不是就事論事,判那個狗屁大隊長嗎。”
他都懶得記名字。
韓青鬆也不肯多逗留跟人家哥倆好,帶著羅海成等人騎車回家,到了村口幾人道彆。
羅海成笑道:“韓局,痛快!”
韓青鬆淡淡道:“拿著糧餉就乾點事兒,彆沒兩年讓人家把公安局撤了,糧餉也沒的拿。”
羅海成哈哈大笑,“兄弟們都聽見了。”
幾人笑道:“聽著呢。”
他們公安局本身就是一個多餘的部門,以前公社都不需要公安局的,是革委會的時候才確立的。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撤銷的,大家也沒想法。
不過聽韓青鬆這麼一說,他們也乾勁十足。
韓青鬆揮揮手,就騎車回家,遠遠地望見自家院子裡透出昏黃的光,心裡頓時湧上一陣暖流,心頭的沉鬱一掃而空,長腿一蹬自行車就格外有力地跑出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