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嵐起來的時候, 韓青鬆早就出門去跟羅海成會合,她做早飯, 大旺帶著弟弟妹妹出早操。
如今大旺幾個出早操也是縣革委會大院的一景, 總能惹得不少人觀看, 甚至還勾起幾個退伍老兵的懷念,也跟著他們一起。經過這一年的積累, 也有差不多兩個班的人數, 他們都把大旺當班長。
今早高淩也領著弟弟加入,高宇是一臉不樂意,他要睡懶覺啊。
跑步以後還有彆的訓練, 高淩跟不下全場,就跟著溜達。他對麥穗和二旺道:“你們要不要去滑冰啊?”
二旺瞥了他一眼,“我可以去,我姐不去。”
高淩:“……”你可真夠煩人的。
麥穗:“冰庫裡的冰層沒那麼結實,小心掉下去出不來。”
高淩:“不會的。我們每年都去, 凍得可結實呢。”
高宇跟著跑步出了汗,這會兒不動彈就凍得哆哆嗦嗦的,“我、我先回去。”
麥穗看他,提醒道:“你以後跑步,後背墊個手巾,小心著涼。”
“謝謝啊。”高宇吸了吸鼻子,現在就覺得有點不行了。
三旺和小旺笑嘻嘻地看著高宇, 三旺:“你這小體格子不行啊。”
高宇是初一生, 和三旺差不多, 但是身子骨可沒三旺那麼結實。
小旺:“來,你再做俯臥撐,先來二十個。”他趴地下開始做俯臥撐,讓高宇一起。
高宇勉強做了五個就要趴地下,他挺喜歡和三旺小旺一起玩兒。他發現韓家這幾個男孩子,大旺冷冰冰的嚇人,就算他不是真那麼冷,那拒人千裡之外的樣子也讓他不敢接近,二旺彆看對誰都微笑的樣子,目光卻帶著審視仿佛能看透人似的,高宇也有點害怕。
他覺得還是三旺和小旺好啊,整天嘻嘻哈哈沒心眼,和他一樣傻吃傻睡。
吃過早飯,林嵐去上班,孩子們都去上學。
小旺和三旺剛進教室,音樂老師就來找,“韓旺家,來辦公室一下。”
小旺就拉著三旺過去,老師看了看也沒說什麼,就一起過去。
辦公室裡有兩個中年男女,女的四十來歲年紀,但是身段窈窕,眉目風流,男的也四十來歲,舉手投足都帶著一種特有的腔調。三旺就知道他們是歌舞團的,果然小旺領著他過去問好,“呂團長,是有節目要請我嗎?”
小旺有笛子、手風琴獨奏,除了演奏規定曲目《大海航行靠舵手》等,他還有自己編的《家鄉的春、夏、秋、冬》,現在是歌舞團學的一名小童星,不少人都喜歡看他演奏。
呂慧嫻點點頭,看著小旺的眼神非常欣賞,真是個好孩子,“我們要排練一個歌舞劇,需要一個小演員,又唱又跳還會演奏樂器。”
小旺眼睛亮亮的,“我報名!”
“團長,那個小演員有哥哥沒?”三旺問。
呂團長早就關注三旺啦,這小少年身材細美,肩寬腰窄,長胳膊長腿的,是個跳舞的好苗子呢。她專注於自己的行業,對體育沒興趣,所以雖然知道飛魚小將的名字,卻沒和眼前的人聯係起來。
音樂老師就給她介紹三旺。
一聽三旺居然是亞運會金牌得主,呂慧嫻眼睛都瞪圓了,用一種舞台劇的誇張方式,撫著胸口,一臉的不可思議,“啊,韓旺民同學,你真是了不起。你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的榜樣,我們要向你學習。”
三旺雞皮疙瘩都掉一地,趕緊笑道:“呂團長,我這倆月在家沒事,跟著我弟弟呢,他乾啥我就跟著唄。”
“成,當然成!”呂慧嫻立刻拍板,對旁邊的童剛強道:“加個小少年的角色,把另外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去掉。這個肯定更出彩。”
童剛強也覺得三旺形象很出彩,看這精氣神兒!身板溜直兒,一雙烏亮的眼睛永遠含著笑,讓人看一眼就心生歡喜,仿佛永遠都沒有愁苦似的。
舞台需要這樣的正麵形象!
他還從來沒在十來歲的孩子身上見過這種氣質。
呂慧嫻又在那裡感慨,“韓局長家幾個孩子咋養的啊,要是都進咱們歌舞團,那多好啊。”
除了三旺其他也都見過的,大旺雖然為人不熱情,但是一身正氣淩然,麥穗身材高挑,模樣明豔氣質不俗,關鍵是聰慧大方,毫不忸怩,二旺溫潤秀雅,小小年紀卻有一種貴公子的氣派,也不知道人家咋培養出來的。
就說小旺這孩子,純淨得跟山泉水似的,聽他說話唱歌演奏,就好像一股清泉直接流過心頭,多少煩惱憂愁都煙消雲散。
這雙漂亮的眉眼啊,誰見了誰都要誇一聲長得俊。
這個三小子皮膚雖然略黑點,但是虎頭虎腦的有一種特彆的氣質,就是你看著他很精神但是不會和狡猾聯係起來,反而讓人覺得俏皮可愛。
每一個都可以訓練成台柱子!
隻是人家誌不在此,對每天練習舞蹈個個都沒興趣,她隻好作罷。小旺也隻是對音樂有興趣,讓他跳舞他也沒意思的,所以他的舞蹈動作很簡單,並不會像專業的那樣又蹦又跳還有芭蕾動作。
說好以後,呂慧嫻就跟音樂老師說一聲,帶著兩個孩子去歌舞團。
到了歌舞團,小旺道:“團長,我得去和我娘說一聲。”
呂團長摸摸他的頭,“行,去。”
小哥倆就去找林嵐。
林嵐正在研究預測地震的一些數據變化,看到小哥倆,驚訝道:“倆寶貝蛋咋來了呢?”
小旺上來抱著她的脖子親了親她的臉頰,“娘,我和小三哥來給歌舞團幫忙呢,讓我們幫忙排練節目。”
林嵐笑了笑,問是什麼曲目,她是不是還沒看過。
從前些年開始歌舞團就按照要求排練各種樣板戲,沒有太自由的東西,說起來也夠沒意思的,今年開始有點變化。
“呂團長還沒說呢,要給小三哥也安排一個角色,我和小三哥一起演。”小旺很開心。
林嵐也高興,拉著三旺的手,“排練的時候注意安全,彆受傷。雖然是來玩的,也要認真對待,彆浪費工作人員的心血。”
三旺烏亮的眼睛含著笑:“娘,我懂的,你放心。”
在爹娘跟前他還皮一下,離開爹娘的視線,他不知道多懂事呢,就和出國不給祖國丟人一樣,離開家也不給爹娘丟臉。
林嵐很欣慰:“行啦,去忙你們的。”
三旺看林嵐研究那個,就道:“娘,你要是需要幫忙,我可以幫你給省裡打電話。”他認識省裡的領導,打個電話,讓地震台給娘解答疑問也不是什麼難題。
林嵐卻不想用兒子的關係,點點頭,“那可多謝我小三哥,娘能搞定的,去。”
她現在要先把基礎的專業知識弄懂,不能貿然去和人家聯係自己卻什麼都不懂,那隻會讓人家笑話,浪費兒子的人脈。機會垂青有準備的人,沒準備那就沒用啦。
等倆兒子走後,林嵐也不看書了,托著腮望著窗外發呆。
冬日的薄陽雖然不甚暖和,卻有一種於寒冷中播撒希望的明媚,照在她的臉上纖毫畢現,連濃密的睫毛都染上一層細碎的金色,喧鬨的時光仿佛都變得靜謐悠長。
恰好韓青鬆和羅海成從外麵經過,他扭頭看她,她朝他嫣然一笑,那靈動的眸子裡頓時溢滿星光,看得韓青鬆腳步頓住。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又抬腳繼續往前走。羅海成跟林嵐招招手就跟著去了。
快晌午的時候,祁鳳波過來找林嵐。
林嵐都有日子沒見過他,現在見麵也沒什麼尷尬的,仿佛過去什麼也不曾發生過,時間可以沉澱一切,尷尬和不快都能被消化掉。
祁鳳波朝她笑笑,眼睛裡略有點不自然,不過看她從容瀟灑,他也就沒什麼芥蒂,“好久不見。”
林嵐:“是啊。你們這是有任務?”
“有點工作的事兒,順便幫大隊來配合公安局詢問幾個問題。”
祁鳳波是嘉山大隊人,在公社工作,那個潘士農就是他們大隊的。
昨天公安局給公社電話,詢問潘士農的家庭狀況,公社連夜派人去他們大隊,今天他就過來配合調查。
林嵐:“一起吃飯。”
祁鳳波猶豫了一下,笑道:“行。”
因為韓青鬆忙,林嵐就沒去找他,她和祁鳳波去食堂打飯,順便問問那個潘士農。
按照祁鳳波說,潘士農也算苦孩子出身。他家祖上是當地的鄉紳,抗日結束以後就被化成大地主,打土豪分田地,他們家就被打倒。他爺爺當時是被槍斃的,他們家人不服氣,因為他爺爺並不賣國,還參與過抗日為抗日出糧出錢。他爺爺被打死以後,他爹、大爺、叔叔們日子也不好過,有的被化成富農有的被化成上中農,天天挨鬥。
後來大決戰的時候缺軍人,他爹就參加解放軍,身負重傷殘了一條腿,終於把自己頭上的富農帽子摘掉。因為出身不好,他爹得不到晉升,建國後就退伍回家。
回家以後結婚成家,50年有了潘士農這個兒子。
一開始運動還是激烈,他再度被人打成混入解放軍內部的敵特份子,和他的兄弟們一起被鬥,日夜煎熬,身體差點誇了。
58年鄉鎮合並公社,新任的公社書記作風比較寬容,大家才能喘口氣。這種日子持續到63年,那位書記又被人打倒,在一次運動中竟然被折磨致死。然後他們公社和各大隊開始更激烈地政治運動,潘士農的大伯和大伯娘不堪受辱一個跳井一個吊死。
他們死後,潘家的情況才略有改善,但是一有運動需要批D,還是先拿他們家開刀。潘士農他爹後來咬咬牙,就把老婆休了。這樣潘士農和他娘才能消停一下,可畢竟是地主家的老婆孩子,又加上離婚,總要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占便宜。
潘士農今年二十六歲,看起來卻像三十多。
祁鳳波歎了口氣,“人其實真不壞,平時不咋說話,本分勞動孝順老娘,也從不欺負人不偷懶。我和他打過幾次交道,話不多,是個爺們兒,答應的事兒就算話的。”
林嵐用筷子撥弄著飯盒裡的肉渣,低頭想了想,問道:“村裡人還敢欺負他嗎?”
祁鳳波:“這倒沒有。從他十八歲上就沒人敢欺負他家。差不多就那時候,他爹和他娘沒複婚又住一起,也沒人敢說什麼,不過他爹沒兩年就……沒了。”
“他結婚了嗎?”
“沒,倒是對他叔伯兄弟家的孩子不錯。”
沒結婚,沒有孩子,那就沒後顧之憂。對他叔家的孩子不錯,那就是喜歡孩子的,應該是想結婚的,肯定有什麼原因,讓他克製,不想結婚。
喜歡孩子的男人,哪怕看起來再狠辣,心裡還是有一抹柔軟存在的。
不是天生冷酷之人,林嵐覺得是可以在他心理防線上打破一個缺口的。
如果能打開缺口,就能從他嘴裡掏出有用的信息來。
林嵐沉吟著。
祁鳳波看她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著,有一種從前沒見過的柔弱,心裡還是忍不住悸動。
“林乾事,我能幫什麼忙嗎?”
林嵐神色凝重,搖頭道:“我們韓局和他沒仇怨,也沒欺負過他家人,那他為什麼要對我們韓局動刀子呢?”
祁鳳波:“他可能仇恨一切乾部。當時那位書記是被武裝部和民兵連打死的。”
他想起什麼,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她:“潘士農真的是個狠角色,村裡原本那個大隊長也算人物,把自己當土皇帝在村裡欺壓百姓說一不二。結果有一次不知道怎麼惹到潘士農,他一個人把他們一家男人全打趴下,家裡的雞鴨狗全殺掉。威脅大隊長再敢如何,他就把這家子的孩子全殺光,讓他們斷子絕孫。這事兒誰也沒瞧見,是有人暗暗傳的,我也不知道有幾分真假。不過那個大隊長後來的確被選下來換了一個更寬厚的。”
正說話呢,韓青鬆和羅海成從外麵過來吃飯。
他一眼就看到林嵐和祁鳳波,便走過來。
祁鳳波慌得連忙起身,韓青鬆大步走過來的時候,那氣勢一層層波浪般堆積過來,讓他呼吸都不暢,“韓局好。”
韓青鬆看了他一眼,“不用緊張。”
他把飯盒交給羅海成,他則在林嵐身邊坐下,看林嵐飯盒裡的菜還有大半,飯盒蓋上的饅頭也隻吃一小半,“沒胃口?”
林嵐笑了笑,“沒呢,這不是等你嘛。”
韓青鬆已經習慣她溜縫撒謊,又問祁鳳波嘉山大隊的事兒,祁鳳波就把自己知道的說給他聽。
很快羅海成打飯過來,還給韓青鬆多帶了一個煮雞蛋。
韓青鬆把雞蛋拿過去在桌上敲兩下,在掌心壓一圈就把皮剝下來,把雞蛋放在林嵐飯盒裡。
祁鳳波忙低頭吃自己的飯。
羅海成和祁鳳波打招呼,坐在他旁邊。
吃完飯,羅海成帶祁鳳波去做筆錄,韓青鬆要陪林嵐去散步。
林嵐卻想去看看那個潘士農,“三哥,你們做筆錄好玩不?我去瞅瞅行嗎?”
韓青鬆垂眼看她,握住她的手,“沒什麼好看的。”
“我好奇嘛。”林嵐跟他撒嬌,搖搖他的手,“就看看。”
韓青鬆手臂一伸,攬著她的腰往外走,“先散步。”
半個小時,兩人從外麵回來,期間還去歌舞團悄悄看了一眼。小旺和三旺跟呂團長等人在吃飯,小哥倆乖乖的,和周圍人有說有笑,看起來輕鬆又歡樂。
回來林嵐就往審問室湊,祁鳳波已經回去,現在羅海成正帶書記員審問潘士農。
本來他以為有祁鳳波的消息,可以輕鬆撬開潘士農的嘴,問清楚他為什麼要對韓青鬆出手。
可潘士農顯然沒那麼容易妥協,翻來覆去就那句話,“我就看不慣你們公安、民兵,都是些欺軟怕硬的東西。”
羅海成冷笑一聲,“你看不慣這個看不慣那個,韓局長從農村義務兵靠著流血拚命換來的連長,換來的轉業當局長,你敢跟他動手,誰給你的膽子?”
潘士農微微低下頭,“我不知道他是誰,我隻看製服。”
林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撒謊!他之前和羅海成對峙,絲毫不見躲閃,這會兒他卻低頭。這說明他知道韓青鬆的身份,他甚至……有點心虛,也許因為知道韓青鬆和他憎恨的那些人不是一路人?
林嵐撓了撓韓青鬆的手心。
他低頭看她:“嗯?”
林嵐:“三哥,我能和他說說話嗎?”
韓青鬆蹙眉,“不行,危險。”
“你不是說他沒有危險嘛,你和羅海成在外麵,沒事的。你看他還銬著呢。”林嵐微微仰頭看他。
韓青鬆垂眼看著她,她這樣仰頭朝他笑的姿勢,讓他隻想親她。
林嵐:“不說話就當你答應。”
“我剛才說不行。”韓青鬆堅持。
“三哥,你看啊,我是宣傳辦的?我們宣傳辦的工作就是配合政府宣傳一切可宣傳之事。保護婦女兒童、好好種地不耍錢、夫妻和睦不家暴、認真工作彆小偷小摸,這些都在我們宣傳範圍內。我們宣傳也不是閉門造車啊,也得有案例學習,是。”
韓青鬆神色略有鬆動:“我和你一起。”
“那可不行。”林嵐低笑:“你那麼嚇人,他看你一眼就不敢說話啦。”
林嵐拉著韓青鬆走到門旁,“你在這裡也能看到聽到,沒什麼啦。”
現在公安局沒有搞心理谘詢的,對嫌疑人自然也沒那麼多想法,都是直來直去地審問,無形中會讓人崩潰或者抗拒。
心理素質差的,就崩潰,心理素質好的,會越來越堅強抗拒,覺得公安也沒法奈何自己的。
韓青鬆沉思一會兒,點點頭,“等會兒。”
他讓林嵐等著,他朝著羅海成招招手。
羅海成讓書記員呆著,他出來,“韓局?”
韓青鬆吩咐一下,羅海成愣住,看向林嵐:“嫂子?”
林嵐朝他笑。
羅海成知道韓青鬆安排好,也不多說,他去找一根結實的繩子,直接把潘士農的雙腳綁在桌椅的腿上,雙手改成朝前銬著。
潘士農不知道他搞什麼,卻也不問,就那麼老實地任由他擺弄。
羅海成對書記員道:“隻管記錄,彆說話。”
書記員點頭:“行。”
然後他就看著林嵐走進來,書記員擦了擦眼睛,驚訝地看著林嵐。
林乾事咋來了。
林嵐笑了笑,“我們宣傳部有很多宣傳任務,我過來谘詢谘詢,收集點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