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臨窗而立的少女,大庭葉藏一步也挪不動,他腳踝上拴著全世界的重量。
他想走,走不了。戀慕的女子癡癡望著他,要是他下得了決心,走得了,那等於說一個三天沒吃飯的乞丐舍得下手裡剛咬破皮的肉包子,帕耳塞福涅忍得住不吃那顆鮮紅多汁的石榴。
大庭葉藏站在路中央,那月光皎潔的地方,這樣的月光照人,跟把人扔在無邊無際的曠野裡也沒什麼兩樣。
他恐懼得想要逃走,躲走,但是他身上纏著網——他知道。
就為了那抹投在窗簷上的影子,他也走不了。
他恨此刻天際不落下隕火,恨毀滅的地震不降臨,恨自己沒有翅膀,恨牆邊沒有梯.子。
就算把小野寺宅付諸一炬也無所謂——或者說這樣正好——他想再一次握住小野寺螢的手。
是的。
他握住她的手,而她沒有收回。
這樣的現實比什麼地獄之門、門後的怪物都要來得讓他震撼,他差點就要相信自己無所不能。
可是地獄之門讓他驚恐,而任何驚恐都能打倒他。
他就是如此懦弱膽小,沒有足夠的力量。
連那顆戀心都在風雨飄搖中顫抖,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能紮根在何處。
是以他隻能去握她的手,其他的,他不知該怎麼做,也沒有勇氣去做。
一想起這點,大庭葉藏就被自己折磨得體無完膚。
若是可以默默愛戀倒也相安無事,但是他窮困太久,以至於根本矜持不起來,也不知道要如何體麵,渾身上下都是破綻,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的樣子,活像生怕她拒絕而要將它握緊,捏碎。
他站在這裡,決一死戰似地不逃跑——在遇見小野寺螢之前,他從未發現自己有那麼強烈的自尊心。也從未意識到自己竟如此卑微。
連他的愛亦是一種醜陋的東西。
月光無聲無息在夜幕中鋪著路。
大庭葉藏仰望著小野寺螢,和她默默無言地對視,隻覺得自己要被劈成兩半,一半被自我粉碎燒成灰,另一半則被她的美摧毀,連灰燼都不剩。
他從第一次見麵時就知道她長得很美,後來,他又知道她對自身的美
貌並不在意。對於擁有美貌而又滿不在乎的女人,人們總是更容易被吸引,因為人們在潛意識裡都會以為這樣的女人擁有比美貌更加珍貴的東西。
他知道小野寺螢心中更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如果要說,太多了,說不完。
此時此刻,他仰望著小野寺螢。燈光從她身後鋪過來,他其實看不太清她的麵容,隻有一個輪廓,和窗簷上的一抹剪影。可是這就夠他心生癡戀了。
僅僅是這樣,就夠無數公卿子弟搜腸刮肚地堆陳辭藻,一封有一封的情書能當柴燒。
那照在他渴戀的少女身上的月光,比照在輝夜姬身上的月光更溫柔澄澈。
而讓他痛苦不已的也正在於此。
他沒有佛前的石缽,沒有蓬萊的玉枝,沒有火鼠裘,沒有龍頭上的珠子,沒有燕子子安貝……
小野寺螢值得擁有世間最美好最珍貴的一切,而他什麼都沒有。
除了把她也拉進被世人蔑視唾棄的泥潭之外,他什麼都做不到。
大庭葉藏想自己的不幸,就在於他既非徹底的廢物,亦非無所謂的白癡——所以他不得不承擔雙重的痛苦。隻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