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寺螢見小野寺夫人真地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隻覺得心裡被誰撕開了一條裂縫,裂縫後是一片空洞,冷風嘩啦啦地吹,夾著冰雪。
再也維持不住笑容的小野寺螢食不知味地用過晚飯,她沒有像往日一樣回房,而是跟著小野寺夫人,在對方投來問詢的一瞥時竭力不暴露更多情緒,隻好奇地問:“母親,您還沒告訴我您為什麼要那麼說葉君呢?他做了什麼嗎?”
小野寺夫人的腳步慢下來,她說話做事都是一副悠然從容的態度,有時還帶著一切都被滿足後的慵懶倦怠。此時此刻,她談論大庭葉藏,用的是談論某個她都不屑於去談論,隻看在愛女的麵子上勉強開口的態度。
這樣的態度不可能不刺傷小野寺螢。
“沒什麼哦,如果那孩子不是小螢你的朋友的話,我是不會在意的。但是既然你和他交好,那麼有些事我就不得不注意了,誰叫你這孩子從小都無憂無慮的,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如果一不小心被帶壞了的話該怎麼辦呢?”
“哎?什麼啊,您說得太含糊了,我不明白!”小野寺螢指尖微麻,調動全部心神來讓自己的表情語氣都活躍起來。
“你不知道吧?那孩子基本每個月都要向哥哥姐姐要錢哦,什麼理由都有,一個丟錢的借口在所有人那裡輪了一遍,下次又換一個借口。”
“……可能他想買什麼東西,書啊繪畫工具之類的,但是零用錢不夠呢。”
“那可不是欺騙親人的理由,而且大庭家怎麼可能連零用錢都不給足呢?說穿了就是……咳,還有他對待
女孩子的態度也是——小螢,要不是我知道我女兒絕對看不上那種男人,我可不會放任你和他來往。他的那種做法呀,看似誰都想討好,但又誰都不在意,是典型的薄情人呢。”
小野寺夫人動作優雅地拉開門,回眸,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對陷入沉默的女兒說:“嘛,不過那個孩子很懦弱膽小這點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我不用擔心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被他欺負了。我可是知道的哦,我們家的螢小姐是很了不起的,現在還有作品登到報紙上,無論是品性還是能力都超出大庭家的男孩子。你父親絕對會很高興的。”
小野寺螢艱難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結束了對話,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身體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一身汗,黏著裡衣很難受,她想先去洗漱。在拿衣服的的時候,她從衣櫃邊的全身鏡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她看到自己臉色慘白得像得了重病,一雙眼暗沉無光,唇角下撇。
小野寺螢突然有一種冷笑的衝動,但她沒有笑出來的力氣。
這副樣子。
除了瞎子誰都看得出來她這副樣子有問題。
但是剛才小野寺夫人什麼都沒說。
小野寺螢終於肯定了自己並沒有在自作多情,她絕不是在和空氣鬥智鬥勇,小野寺夫人確實什麼都知道,並且也給出了相應的反應。
這個出身華族的女性,生長在這個國家的頂級階層裡,如果在古代,那麼說不定還是罕見的能以女子之身留名史書的那種人,但是在黑船開港後的如今,因為社會的動蕩和時代的發展,高山為壑深穀為陵,除了一個“華族”的名頭外什麼都沒有的她除了抱緊身為貴女的驕傲外還能做什麼?
在她不得不為了家裡的生計下嫁給鄉下的大地主之後。
這就像江戶時代那些快要餓死在京都的皇族公卿,把自己的女兒賣給武家換上一大筆錢,美其名曰結秦晉之好。
小野寺螢其實不是不理解小野寺夫人的心理。
作為母親,小野寺夫人對自己是真心的純粹的喜愛,甚至還要超出未來要繼承家業和贍養她的兒子們。這或許也是她對自身的一種憐惜後的移情。因為自己過
得不好,所以希望和自己相像的女兒能夠避開所有她遇過的障礙,順順當當快快樂樂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野寺螢不是不能理解小野寺夫人對大庭葉藏的不喜。正如對方剛才說的,如果大庭葉藏不是她的“朋友”的話,那麼在對方眼中,大庭葉藏也姑且是個長輩眼中討人喜歡的孩子。幼子不必有太大出息,隻要討人喜歡就夠了。
但是就因為自己的女兒喜歡上了那個幼子,於是曾經她不在意的那個孩子的缺點都成了芒刺在背,紮得她那顆充滿了母愛的心鮮血淋漓。
她窮過,一直窮到嫁人,為人妻子後才有了經濟方麵的充裕,但還得擺著華族的氣派,不像那些乍富的暴發戶一樣大手大腳地花錢,一分一厘都要思考地位和風雅。
她窮過,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所以她不想讓自己心愛的女兒也嘗嘗那種滋味。
所以她厭惡引誘了自己女兒的大庭葉藏。
關於女婿的人選,她連母家那邊的交際圈都不曾考慮過,就因為那些姓氏隻剩一個高貴的姓氏,家裡說不定一年都置辦不起一件普通的和服,她不會為了一個華族的名頭就讓愛女也去過那種生活。她深思熟慮到這種地步,偏偏突然冒出來一個連繼承權都沒有的鄉下地主家的幼子,她怎麼可能不厭惡對方?
小野寺螢知道、理解、體諒小野寺夫人的想法和做法,世界上所有人都能指責小野寺夫人,隻有她不可以。
還能說什麼呢?
她最無法接受的明明是小野寺夫人說的那些並不是假話。
雖然有添油加醋的地方,但並不是假話。
大庭葉藏確實做了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