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村編輯苦口婆心滔滔不絕地全方位誇讚了小野寺螢一通後,即使她還是有些尷尬,但至少已經理解了自己是真地受歡迎,以及受歡迎的理由。
首先就是她自己也知道的立意。
她寫出的雖然都取材自民間精怪傳說,連故事梗概都沒有改變,但是切入視角和當事人心理的描寫卻讓古老的傳說變得更有魅力,用中村編輯轉述的話來說就是“為誌怪故事注入了新的活力”——對了,雖然她隻出版過短篇,數量也不過幾十篇,但是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寫文從各個角度討論她的文了。如果不是她沒有任何反應,不像其他文人那樣寫雜文議論文,評價社會時事和各大熱點,和其他作者暫時沒有交集,說不定她現在連作家小圈子都能加入幾個,將來成名的話還能貢獻一些軼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年齡小又是女孩子的關係,文人的筆鋒在她這裡竟然也顯得溫柔,一個個的說話都很客氣,就算有批評或指責的部分,也用了一種“現在還不行,看她以後吧”/“這篇不行,看她下一篇還會不會這樣吧”的前輩式的期待。咳……小野寺螢猜主要是因為那些發表評價的人多是和東京都出版社來往的作者和評論家的關係,不管在哪個圈子裡都逃不過各種各樣的人情關係麵子工程,不是說虛偽/說謊,但口吻上溫和一點也是應有之義。
總的來說,注意到她這個小作者的人,對她創作的中表露出的思想上的新意是大加讚賞的——誠然,蟄螢筆下訴說的那些情緒都不是會被社會道德讚同的極端情緒,但所幸古往今來,藝術都不必取得道德的許可。在這個講究“究極”的國度中尤其如此。他們誇獎她,欣賞的就是這份新意;然後他們也讚美她能把達達主義中國內少有人注意的新鮮東西——“戲仿”和本國傳統文學融合到一起,拓寬了本國文化的寬度。
其次,確實,她的行文一看就不是一個走正統文人路線的“門外漢”——雖然有學習各種傳統技藝,也過大量古典著作,但小野寺螢還是做不到像真正同時代的人那樣寫半文半白的文章,她寫出來一看,總覺得自己的文筆矯揉造作,於是便乾脆不這麼寫了。
雖然如此,但是這種大白話一般的行文反而使她的在社會中下層受眾廣泛,口口相傳的速度也很快。這就給了她成為流行/明星作家的資本。
至於文壇的看法,因為黑船開港都這麼多年了,西化的程度越來越深,再加上她隻是用詞通俗了一些,文章表達的感情卻足夠動人,所以追求“意境”、講究體麵的文人也不會閉著眼睛說瞎話,說她寫得糟糕,頂多就是討論下如果不這麼寫的話是否還能傳達出同樣的感情之類讓小野寺螢不明覺厲的話題。
最後同時也是最關鍵的,就是廣大女性同胞了。
小野寺螢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女性,而且無一例外——包括《雪女》——都是不依附男人、自強自立、說是惡女都顯得詆毀的狂氣十足充滿魅力,如烈日驕陽又如狂風暴雨一般的女性。
女讀者們以往為光源氏傾心,為他的愛情落淚,歎息紅顏薄命,身如浮萍;曆史上有名的德川家光的乳母,大奧總管春日局;對丈夫的行為不屑一顧,就著頭顱下飯的細川玉子……那些留名後世的了不起的女性,已經是她們認識的最厲害的女人了,是那種會讓她們下意識羨慕,脫口而出地卻是“真是個可憐的女人”/“根本得不到丈夫的喜愛呢”這些話的女性。
她們站在第一層,已有的閱曆告訴他們有第三層,結果現在小野寺螢用一個個把自己的一點心情一絲心事都看得比天還高、比整個世界還重要的女性告訴她們還存在著第五層!
男子漢大丈夫們端著架子,看個獵奇,小女子們卻看到的是自己的心潮澎湃,是幼年望著鏡中的自己時曾一閃而過的那個宛如伊邪那美化身的自己。
神話裡,是伊邪那美命誕下了八大島國,也是伊邪那美命生育了眾多神明。可是因為她死後屍身腐爛,便被自己的丈夫伊邪那岐命永遠地關在了黃泉。
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人都知道,伊邪那岐命從伊邪那美命麵前成功逃走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河邊祓禊。他覺得自己沾染了妻子身上的汙穢。
在小野寺螢之前的女作者也有很多,而無論創作者的性彆,也有很多書裡談論到女性,談論她們的美麗、嬌弱、可憐、可愛、惡毒、慈愛、癡情、偉大、悲哀……文人墨客描繪了各種各樣的女性角色,她們的形象源於生活,引發女讀者的共鳴和共情,但隻有小野寺螢筆下的女性,讓她們心馳神往。
那不僅僅是一種羨慕以及向往,那更多是一種“沒錯,我確實想這麼做”的情感上的認同。
是每一個人都曾在心裡有過,卻連多想一秒都不敢,更不會述之於人的那些念頭突然被肯定了的,難以言喻的,近乎感激的感動之情。
蟄螢是在表達“我愛、我恨、我在受苦”,但同時,她也表達了“我故意的、我就要這樣、得不到天堂我就不在乎地獄、我無怨無悔不想回頭”——她從不同情自己筆下的女性,也不讓讀者同情她們。
有些女人看懂了,知道蟄螢是和她們一樣的女人,她深知她們最不想要的就是同情,因為沒有人會去同情一個不願意向命運屈服的人——人們稱不願意向命運屈服的人為英雄。
就像發現了一個寶藏作者一樣,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小野寺螢就擁有了一群為數不小的粉絲。
……總總因素加起來,無非昭示了一個小野寺螢之前一直不相信的事實:她真地很受歡迎,非常有成為暢銷作家的潛質。
而東京都新聞社下屬的文學向出版社——東日出版社之所以要為作品還不多的小野寺螢聯絡一次演講會,為的就是給小野寺螢鋪路,讓作者和出版社在不久的將來都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這樣的做法在這個國家的文藝界是很正常的,哪怕是商人,在這方麵都會展現出一種重義而輕利的風采(當然,並不是絕對)。
總而言之,從中村編輯的話裡隱約了解到了這個圈子的一些隱形常識後,小野寺螢也明白自己實在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了。
人家給你麵子,好心好意待你,彆說是真情還是假意,總歸你是得到好處的——總不能撅了人的麵子,兩方都不高興。
小野寺螢自認無才可恃,以後不出意外就要一輩子在這個圈子裡混了,那麼作為一個萌新最好彆太特立獨行,沒必要把自己給彆人的觀感搞壞。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啊,請用茶,嗬嗬……真是不好意思,中村編輯,我實在太不關心外麵的事了,結果自以為是地亂想才有了這些誤會。嗯,既然如此的話,勞煩出版社辛苦安排,我一定會儘力配合的。”
中村編輯終於心滿意足地露出了笑容,是有些調侃的善意的笑,“哎呀,螢桑還是小孩子嘛,是我之前疏忽了才對,這些事本來就不該讓你們煩心的。還請您原諒我的失職。”
“不要用敬語啦,一直承蒙中村編輯的關照,不因為我年幼不懂事而輕視我,雖然我現在這麼說,長大了以後可能會害羞,但是我果然還是覺得,能夠被人尊敬真是一種美好的體驗呀。”
“哈哈哈,那可不是?螢桑去了東京後就做好準備吧,等和你的讀者見麵了,你收到的就不隻是尊敬,而是崇拜了。真的哦,有很多人崇拜你喲~嘛,因為你是天才嘛~怪才姬,棋界那邊不是有個‘怪童丸’嘛,雖然還不算‘神童’,但是‘怪童’也挺不錯了,是前輩們對你的認可和期許呢。”
“我可不想有那種不好聽的外號啊……”小野寺螢苦笑了一會兒,不想再提這一茬,轉而詳細問起了有關這次演講(見麵會)的具體安排來。
既然旗下的作者要演講了,那當然不會不加宣傳,於是大庭葉藏就在路過東日出版社的一家分店時看到了門邊的“廣告牌”。
他隔著老遠就看到了,魂不守舍地跑過來呆滯在看牌前,那樣子很可笑,書店內外的人見他這個樣子,各種誤會的都有。
大庭葉藏做出這個反應是情有可原的,畢竟撇開海報上的文字,最關鍵的,這張海報裡的人物是小野寺螢。
他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到的心愛的女人。
背景應該是小野寺議員的書房,小野寺螢曾對他說過她在那間書房裡到處淘書的趣事。小野寺螢穿著和服,鵝黃的底色,精致的白鶴繪羽,如墨的長發沒有絲毫裝飾,順滑地鋪在背後。
麵容美麗的少女麵向鏡頭,眼神沉靜,似乎含有千言萬語卻偏偏不說,又似乎隻是在等待閃光燈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