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體諒年輕人求愛被拒後的那顆脆弱的少男心,胡螢特意選了晚上沒人的時候下的樓。不過這個時間段也容易引起誤會,所以她在春末的時節還穿得厚厚的,渾身上下隻露出一張未抹脂粉的臉,連發髻都沒梳,編了條粗粗的三股辮垂在背後就算完事兒。
胡螢對著花錢定製的全身鏡左看看右看看,確定自己的裝扮姿態都不會給人錯誤訊號,滿意地對著鏡子裡的自己點了點頭,壓下對即將要做的事和麵對的人產生的尷尬情緒,提著裙擺走下了樓,推開了大門,出現在找借口說賞花,賞了十多天,花都謝了還在賞的黃九郎麵前。
“東坡居士有詩雲‘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黃公子真雅士,也真好興致。”胡螢端著笑,客客氣氣地說了話,站在離人約三米遠的地方便不再前行。
黃九郎見到胡螢出現便眼睛一亮,麵若好女的臉上泛出的紅暈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他手中的琉璃花燈在作怪。
“九、九娘子安好,我……我打擾你了麼?”
胡螢聽他說話的語調,心就更軟了,開口也開得更艱難,但見他視線飄忽,落在自己裙擺上的時候目光灼灼——他竟然連直視她的勇氣都沒有——心裡不住地歎息。
再難開口,也還是要開口的。
這種時候語焉不詳,不把話說清楚了斷絕對方的希望,隻會害了對方。
“沒有,隻是今日月圓,我修煉完,明心見性,忽而心有所感,想要出門散散心……話說回來,黃公子不修煉嗎?”
黃九郎聽到胡螢的問題,幾秒鐘的時間裡臉頰便漲得通紅,就算胡螢想用燭光來解釋都解釋不了。她隻好移開視線,落在一叢未開的玫瑰身上,神情專注得像在欣賞玫瑰葉子。
胡螢心思敏感,自然而然便能猜測出黃九郎之所以麵露羞色,不過是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和她有關。再一深思,他為什麼在該修煉的時間不修煉,反而出現在這裡,幾乎要把自己也站成一棵木蘭樹?
被心儀之人撞見自己不求上進,反而耽於情愛,關鍵是……
他不臉紅才有鬼了。欲要答,也答不上來。
胡螢也怕他突然鼓足勇氣來個順水推舟,剖白心意,到時候兩個人都不好收場,所以隻等了片刻,便裝作沒注意到他支支吾吾的樣子,繼續開口道:“唉……花前月下……文人墨客吟唱了千百年的美景,放在傷心人眼中,也不過是物是人非事事休罷了。黃公子可知我為何於人世中避世而居?”
胡螢死盯著玫瑰枝葉,沒看到黃九郎臉上的血色在瞬息間褪儘了,眼中的光彩也逐漸黯淡了下去,但她猜得到。
黃九郎沒有馬上答話,胡螢也不著急,耐心地等著。
終於,黃九郎輕聲回了句“不知道”。
胡螢才把到了嘴邊的話拋出來。
“我曾有過一個兩廂情願之人,我們有過一段難以言表的恩愛時光,隻是凡人命數有限……等他喝了孟婆湯後,我也不認他還是他,他也不識得我還是我了。故而心灰意懶,避世在此。這株木筆花樹花開的時節極美,有人說玉蘭花的花語是純真的愛,正恰合我與阿葉初知□□便兩心相許。這樓閣上爬的花兒,以前我總說自己想做個超脫紅塵俗世的優雅女子,他便說要造一間花做的屋子給我住。那池子裡的蓮花,他曾摘來給我插瓶,蓮子,他一顆顆剝與我吃。這些花啊草啊的,我們聯詩對句……那何止是神仙似的日子?以至於我念念不忘,每每想起已再不能見,卻又總疑心他還活在某個地方,也在思念著他的妻子。”
胡螢轉頭看向黃九郎,意味深長道:“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黃公子年少,或許不明白,但我卻日夜被這中苦愁煩惱著……唉,我說得多了,勞煩您願意傾聽。”
胡螢眼睜睜見著黃九郎神情越來越落魄,心下大為不忍,卻秉著為對方好的想法,硬是按耐住了,沒有動作。
良久,黃九郎輕不可聞地問:“先夫是個怎樣的男……一定是世間少有的俊逸罷?”
胡螢故意笑出聲來,用柔軟的口吻道:“這黃公子可就猜錯啦。阿葉是個沒什麼大本事的膽小鬼。膽小也就罷了,也懦弱得不行,常常自哀自悲自棄,連對著家裡的下人都諂媚討好,生怕彆人不高興,那樣子……活像是到這世上來專為了贖罪的一般。”
“啊?”黃九郎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脫口而出問道:“那你怎地還喜歡他?”
胡螢繼續笑著,道:“這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再來一個他那樣的,我未必願意,但是,若重來一回,我肯定還會喜歡他,千方百計地也要和他在一起,否則就活不下去了。”
黃九郎沒聲了。
胡螢等了等,四周一片安靜,黃九郎也一動不動,絲毫反應也無。
她心道還是要畢其功於一役的好,再來一遭,她這張臉的皮子可沒那麼厚。
“黃公子不相信嗎?其實我又有什麼好的呢?若說相貌人品,世間勝我許多的大有人在,女子四德,我一樣都沒有,更彆說什麼孝順公婆的話,我隻是個自私自利,一心隻想著自己的人。我這樣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剛巧那個人也喜歡我,難道還不算天定的姻緣麼?”
黃九郎依舊沉默,直到不知何處飛來的鳥兒突兀連鳴了一長串,也不知是在呼喚同伴還是尋找愛侶,影子纖瘦得幾乎就像那花燈上畫著的人像的少年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聲歎息裡包含了多少令人動容的感情……這一點,便是胡螢也說不明白。
“九娘子既然如此說了,我又怎麼不信?”
輕聲說罷,黃九郎再不言語,隻低著頭長揖到底,隨即轉身離開了。
他走得太快了,不知哪裡的陰風吹滅了燈籠裡的燭火,整個人都暗了下來,暗成了一道影子,他也沒管。
這條路,他本就刻在心上的,有光還是無光都沒什麼區彆。
最後走這一趟路,他走得這般快,卻恨不能再快一些,最好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
胡螢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半晌,也輕歎了一聲,有一種難言的晦澀感情壓在心口,悶悶的,忽視不了。
胡螢不願再想,轉身回去,關了門,上了樓,進了臥室,換上自製的睡衣,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
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