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愛情能發芽的土壤，最類似的歡喜冤家都會說是碰瓷。
但是真相就是如此，楊過對郭芙有男女之情。
撇開他們外在和本質的種種不契合，可以說除了郭靖那邊有個已經過期的“父母之命”外他們二人之間絕無一絲半點的可能。
楊過也從未想過有什麼可能。
但是這並不影響他時時刻刻關注她，照顧她，嘴上說得厲害，其實行動上把人護得好好的。
所有玩笑話都包含有真心的成分，這句話放在楊過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
郭芙縮在隱蔽處整理紛亂的心緒，看見步履匆匆的楊過左看右看地往前走，眼中的擔憂和焦急根本不容錯認。
此時此刻，郭芙終於開始思考她從有了懷疑的那一刻開始便有的疑惑。
如果說人們常說的金庸全篇下來就隻有三個字——求不得……如果說這句話在《神雕俠侶》中也適用，那麼楊過和小龍女之間又算什麼？
恩情嗎？
還是兩個可憐人的相濡以沫生死相依？
那十六年的等待裡，楊過在想些什麼？
穀底的小龍女又在想什麼？
郭芙不得不拷問自己，眾所皆知，楊過才智不亞於黃蓉，又有兒時流落市井的經曆，便是讀的書不多，但是社會這本書他卻已嘗儘其中五味——
這樣一個人，他真地會遲鈍到如今才看清自己的真心嗎？
猜想答案，無論答案是什麼，都足以叫人生出惻隱之心。
假山外，楊過沒看到郭芙，就要走過去了。
郭芙默默繞出去，用了很大的勇氣才正視楊過的雙眼，“楊世兄。”
楊過轉過頭來，“芙妹？你做什麼去了？你彆靠近情花樹，它的刺長得到處都是，再小心都會被刺傷……”
少年音量漸漸小下去，停下的腳步也沒有轉移方向。
郭芙自己走過去，走到楊過身邊，“嗯”了一聲，看著眼前的岔路說：“我們各選一條路去找朱伯伯他們吧，這樣快一些。”
楊過沒辦法拒絕，也做不到立刻答應，找到郭芙的欣喜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做什麼，什麼都說不出口的呆。
所幸郭芙自己有話要說，也不必他去拐彎抹角地胡扯。
“楊世兄，我剛才說的話都是真心的。”既然雙方都發現對方發現了，那繼續彎彎繞繞的也沒意思，郭芙也不是這樣的人。或說，她這一世不是這樣的人，“世人重恩情，便如你對你師傅，亦如我對你。隻可惜我實在沒什麼好報答你的，我有的那些，你估計也不要，所以我才想出了個做朋友的說法來，其實說到底也還是為了我自己好。”
楊過不知不覺間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郭芙實在說真心話，全神貫注地聽著分析著恐懼著，隻恨自己少長了幾顆心幾個腦子，導致現在實在不夠用。
“我實在不是舍己為人那種人，比起對彆人好，我還是下意識地會先對自己好……或許是因為從小到大都是彆人對我好，所以我也從來沒學過要率先對彆人好的緣故吧。所以我們之間嫌隙儘消後，我心底裡想著要對你好些，思索你缺什麼需要什麼，最後想來想去也沒個答案，於是才從自己的角度說了要個朋友的話。”
郭芙揉著手指，微微垂著眼簾。
“其實楊世兄又怎麼會缺朋友呢？是我反思自身，發現自己連個朋友都沒有……我這麼說，大概也不算自曝其短，反正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早知道了……我是說……”
郭芙用力地咬了口牙側嫩肉。
“這個說法麼，其實就是為了我自己，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我剛才想了想，這麼做終究還是對你不住。”
短暫的沉默。
“嗯，這樣也好，我和姑姑終究是要回到古墓去的，以後也不會再出來了，多有牽連反而不妥。”
郭芙見楊過這般“上道”/“善解人意”，也隻好“嗯”了一聲。彆的，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楊過這般言語，在郭芙眼裡便是他心思通透的最好證明。
按說她應該為此感到輕鬆，可她卻首先感到仿佛喪失了全部力氣似的模糊的迷惘與寂寞。
郭芙魂不守舍地指了一邊，說自己往這邊找去，楊過無聲點頭，看著她往前走。
郭芙緩緩而行，一直走到半路——這是說，在下一個轉角前的半路，身後才傳來楊過的聲音。
她停下腳步。
“郭世妹，說起來，‘完顏ying’的‘ying’是何字？”
心臟好似被一根羽毛輕輕地碰了一下。
郭芙輕聲道：“「流螢斷續光，一明一滅一尺間，寂寞何以堪？」”（7）
楊過微微一震，神情特異，垂在身側的衣袖投射在地的影子鬼魅般地晃動扭曲了一瞬，轉息間又恢複了平靜，刻意笑出聲來，卻是他不久前才下了決心要改掉的輕佻模樣。
“你有什麼好寂寞的？想要朋友，江湖上多少人願意和你交朋友；郭伯伯郭伯母又最疼你，至於你兩個師兄麼，雖然資質不怎麼樣，但也處處照顧你……如此，即便不滿足，再說‘寂寞’就過了。”
郭芙無含義地“嗯”了一聲，很是淡漠的樣子——換言之，很不是她會有的樣子。
她就用這樣的淡漠回應楊過，回應這對她而言隻是過客的世界。
“大約這世上千奇百怪的人，總有一些人是莫名其妙的。我孤零零躲在城外的那幾日裡，有一晚突然想起了幼時隨意翻到的佛經，也不知道怎麼就還記得。是《藥師經》裡的句子：‘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
郭芙慢聲背完，然後平淡道：“我以前整個人都是懵懂無知的，後來斷了你一臂，反而好似撕開了與真實世界之間的薄紗一般清醒過來了，覺得以前自己無知，雖做了錯事，卻也不算行惡，隻是頭腦愚鈍而已。今後若全改了，也能達到‘光明廣大’的境界；若一生守襄陽，自然也當得起‘功德巍巍’四個字。”
“人麼，最怕的就是沒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其實隻要知道這些，往後的人生無論苦樂，總歸是不白來一遭的……楊世兄你說是不是？”
楊過的聲音竟然帶著一絲顫抖，“……是。”
郭芙於是點了點頭，“這麼說來，我……唔，就算我是‘頓悟’罷，這麼說也不差。我頓悟過後，總該高興一些，或者說踏實一些吧？”
這回郭芙沒有給楊過作答的餘裕，自問自答地接上了，“可是我沒有那樣。”
“我念著佛經裡的句子，眺望來日，自以為此時此刻我方知是我，再也不該有絲毫迷茫了，可是回過神來，我卻突然意識到……我其實根本不想得證菩提啊。我一個人待在孤零零的屋子裡，邊上一個人都沒有，彆說證果菩提了，就算我立地成佛，又有什麼意思？”
“……你……”
“我知道比起你們，還有絕大多數的人，我實在沒什麼好不滿的了，說出來要討人厭的，晉惠帝一句‘何不食肉糜’被嘲諷至今，隻要史書仍在，可想而知是要一直被嘲諷到天荒地老去的，我也實在不該表現出自己有絲毫不滿……沒人高興聽我這樣說。”
“自然也不該對你說……”郭芙深吸了一口氣，抬腳繼續往前走，不多時便徹底消失在了楊過的視野中。
僅剩那句仿佛隻是楊過幻聽的話來來回回地飄蕩在寒冬凜冽的空氣裡，宛如誤了季節還沒綻放的花，彆無選擇地開在此時，香氣徘徊不去倒是正應其名，然而這香氣冷得叫人發抖便是不合時宜。
「可是，寂寞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