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扭頭看去,一襲綠衣和程英和一襲白衣的陸無雙出現在視野中,陸無雙一臉驚喜地拖著微跛的腳率先跑來,程英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麵,同樣臉帶笑意,卻又在轉瞬間變做驚容。
陸無雙撲到楊過身前本想抱住他的手,結果抱住了一條空蕩蕩的衣袖,頓時駭然尖叫,“傻蛋!你的手呢?!你的右手怎麼了?!”
楊過大為尷尬,後退的步子還沒邁開,就被陸無雙捧著自己衣袖淚眼盈盈的模樣給定在了原地。
程英也在發現楊過斷臂後加快了腳步,到了兩人身邊,滿目的心痛擔憂,要說話,反而說不出來,隻由著自己表妹連聲追問是誰砍了他的手。
郭芙又沒個知己紅顏牽絆她的腳步,自然是往邊上讓了幾步,咬著下唇悶不作聲地看著楊過,想聽他怎麼說。
楊過偷看到她這樣,也不好繼續沉默下去,隻好對程陸二人道:“是我害人不成反給人教訓的,這件事已經了了,不必再提。”
陸無雙憋了一肚子的話頓時鯁在了喉嚨口,呆呆地望著楊過,一時間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楊過實在不想多提此事,便問道:“對了,聽說你們和李莫愁遇在了一起是怎麼回事?”
程英比陸無雙要持重,聞言回答道:“我和表妹是被周伯通老前輩引來的,進了絕情穀才發現李莫愁師徒二人也在,她向表妹索要《五毒秘籍》,我們就打了起來,卻是不慎被絕情穀的弟子引到了情花拗那邊,多虧師姐及時出現,指點我們用衣服包上泥土為墊子才安然出來,我們跟著過來本是為了避開李莫愁,看看師姐這有沒有能幫上忙的地方,誰知道竟遇到了楊大哥你。”
楊過恍然,雖想不明白周伯通這番行為是為什麼,不過也不放在心上,微微扭了頭正想對姐妹二人說黃蓉就在裡麵,讓他們進去,陸無雙卻又道:“傻蛋,你的傷口還疼麼?怎麼一頭的汗,臉色又這麼蒼白?”
楊過一驚,卻不知為何下意識去看郭芙,正正抓到了郭芙臉色突變的一瞬。
郭芙見楊過看過來,更是驚慌失措,踉蹌後退了一步,匆匆然側過身。
仿佛如此還不夠似的,郭芙低著頭,聲若蚊呐地說了句“我去找朱伯伯他們”便從三人身側跑過,竟還用上了輕功,一眨眼就不見了。
程陸二人難免被郭芙的異動牽扯心神,這一分神,就錯過了楊過的神色,直到楊過突然跌倒在地,右邊結了痂的創口撞蹭在粗礪的地上兩人才驚慌回眸,一左一右地要扶起他,竟扶不起來。
楊過隻弓身淒慘地呻·吟忍痛,背部顫抖抽搐不止,左手死死按在胸口,看上去恨不能將那顆心索性挖出來扔得遠遠的。
“我真後悔,”他無聲自語,“在我下決心要和姑姑一生一世待在古墓裡的那一天,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給挖下來呢?”
程英和陸無雙的聲音傳不到楊過耳中,他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吼叫。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所以才那麼說……)
人世幾多艱。
至情至性的少年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痛到極致悲哀到極致,卻是連哭也哭不出來的。
與之相比,情花之毒雖烈,卻又算得了什麼?
楊過緊緊閉著眼,漆黑的視線中一幕幕閃回著郭芙驚慌躲閃的姿態,隻覺得天地間再也沒有比自己更可憐的人。
若是她不知道倒……還可以相安無事,他本也沒抱過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可是既然她知道了,日後又如何能再見自己?
「世交好友?不,我可沒有這種奢望。我自始至終都隻是那個被踩死的小黑鬼。」
可笑他方才還心想她說話那般好聽,原來竟是委婉拒絕的緣故。
可笑他方才隻顧著掩飾毒發,又一心去想她說的那些話,竟露了那麼大的破綻也不曾發覺。
可笑這世間情為何物,姑姑當年在古墓隻確認了他不會再對彆個對他好的女子好便放心了,卻不曾料想下了山人人皆對他好,唯有一個從小到大都偏偏對他不好的人,他卻偏偏沒辦法對她不好。
可笑……可笑……有什麼可笑的?
難道還笑得出來麼?
楊過拿袖子抹了把臉,強扯出個難看的笑,也不去看程陸姐妹,隻道:“無事,你們不是要去找郭伯母麼?快去吧。”
話語中趕人之意實在明顯,陸無雙還要開口,卻被內秀的程英扯住,綠衣女子勉強一笑,輕輕點頭,溫聲道:“好,那我們先進去了……楊大哥,你萬事多加小心,身體最重要。”
楊過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什麼,隻囫圇點了點頭算是了結,隨即自己站起來,徑自走了。
程陸二女直到楊過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才不舍地收回視線,終究是心中難平,陸無雙轉而含恨,“到底是哪個惡賊害了楊大哥?”
程英知道表妹是在自語,也隻好歎息一聲,哀哀道:“我們問他,他卻不願意說,這便已經是說了……表妹,終究個人有個人的路要走,他願意誰跟他走,不願意誰跟他走,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陸無雙聽表姐這麼說,便是之前不明白,現在也明白了。她呆了一會兒,最終低下了頭,一句話也沒說。
程英連連搖頭歎息不止,也不勉強,拉著人往廳內走去,以防李莫愁突然出現。
另一頭,著急忙慌從方才的情境中逃離的郭芙直到了一個僻靜清幽之處才停了下來,五味雜陳地躲在假山和花叢的間隙裡。
猶記得剛剛穿來的那一天,她在客棧的劣質香料的餘味中回顧劇情,思維有時發散,從楊過的一生聯想到《基督山伯爵》,從他的“古怪”聯想到《呼嘯山莊》。
倒不是說郭芙崇洋媚外,隻是那個時候她腦海中隻有這兩個比較像的人最先冒出來。本土麼,史書上估計不是沒有,隻是慚愧,她此前並未刻意關注過。
既然楊過叫她聯想到了希斯克利夫和愛德蒙·唐泰斯,那麼理所當然地,她在腦海中構建楊過的人物形象時難免就會用上形容另外兩位的語句。
「他那張臉是夠陰沉的,難免有人會猜想,他多少帶點兒教養不夠的傲慢。」(1)
「彆學惡狗的那種神氣,明知道它挨這幾下踢一點兒也不冤枉,可是因為自己吃了虧,不但恨那踢它的人,而且對整個世界都懷恨在心了。」(2)
「原來你跟你周圍的人一個模樣,並不是什麼鐵打心腸!你乾嘛在人前把你那顆心包得那麼緊呀?你硬充好漢,可瞞不過上帝,是你自己找上去討上帝來折磨你那顆心,直到你發出了討饒的哀聲!」(3)
「唐泰斯雖說好不容易才從孤獨中掙脫,重返這個世界,可他又強烈地感到需要孤獨。」(4)
「伯爵神情得意地佇立在那兒,猶如一個叛逆的天神。」(5)
「我很清楚,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客廳,應當彬彬有禮、體體麵麵地退出去,也就是說,應當先付清打牌輸的錢,然後鞠躬離去。」(6)
……
當然了,郭芙不會犯低級錯誤,楊過是楊過,其他人是其他人,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人。
但是無論如何,楊過的這波反向虛情假意還是叫她懵了。
#震撼UC部係列#
但是在楊過強忍情毒發作,故作無事地和她說話時,她實在無法不確認這一點。
那當然稱不上“愛”那麼沉重,隻有楊過和小龍女之間才有中國人文化脈絡中凝聚出的愛的定義。
愛到深處是恩愛。“恩愛”,愛成了恩,到了這種地步,那麼到底是先有恩情還是先有愛情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哪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到了這種地步,連當事人都沒法再在乎了。
至於他對她的,那當然和“恩愛”無關,他們之間硬要說的話隻有仇怨和厭憎。
是兩個家世性格相差極大的人遇見後自然而然會產生的對那個“不類己”的人的厭惡。
又因為具體的差彆,幼時貧苦的楊過羨慕嫉妒在糖罐子裡長大的郭芙,憧憬——然後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長大後自恃家門的郭芙看不起叫花子楊過,又在楊過在英雄宴上大放異彩後意識到自己的平庸無能繼而暴躁憎惡,不自知地抵抗著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