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不太想承認自己是個沒有自製力的人,所以每每行動被感情控製,他都有意無意地忽視掉。
所以心裡想得真真的,什麼此生此世再不相見——時隔兩年後又跑來襄陽,楊過歸結為這是正事,是大事,是不能輕忽的事。
其實就是被他托付了江湖事的朋友告訴他丐幫最近似乎不太對勁,他著人詳查後發現有人通敵,待得到證據後就忙不迭地跑到了襄陽來而已。
他看到城牆的時候還想得好好的,什麼進城後隻去找郭伯伯,說了事就走,絕不看郭芙一眼,結果人都還沒走到牆下,就在郊外見到了站在城外河邊甩著馬鞭的郭芙。
他們之間的距離極其微妙,恰好叫他看清她的裝飾打扮,身姿神情,又不至於叫他看得太過清楚,帶著一點點時空距離感的朦朧。
隔著這樣的距離去看,郭芙好像還是十八年前的郭芙,沒有嫁給彆人,還在煩惱要在差不多的追求者中選誰。
楊過看了一會兒,最後慢騰騰走近,心道在這裡把事情跟郭芙說了,正好連進城的功夫都省了,他繼續當他歸隱的神雕大俠去。
“芙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清朗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郭芙愕然回眸,見到風塵仆仆的楊過,張了張嘴,“楊大哥?我、爹爹叫我給樊城的人送信聯絡,我剛回來……好久不見了,楊大嫂還好麼?她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楊過臉上的笑容微斂,聲音沉了沉,“姑姑自幼修行‘十二少’的心法,情緒越激烈越傷身,不適合再下山。”
郭芙呆了呆,然後愣愣地“哦”了一聲,她從來不是心思重的人,心裡想的什麼基本全擺在臉上,遮也遮不住的狐疑尷尬之色。楊過看在眼裡,又接了一句,“和當初她中的毒無關。”
郭芙這下臉上的尷尬之色更濃了,她轉動著眼球,視線飄到清澈的小溪上,聲音裡也帶著底氣不足的虛,“這樣啊,那確實……咳,”郭芙自己也覺得尷尬得不行,所以扯過馬韁,笑著轉移了話題,“楊大哥是來見爹爹的吧,他現在估計還在校場練兵呢,走吧,我帶你去。”
楊過不置可否地頷首跟上去,等走了幾步後才又開腔道:“我是意外得知一事,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可大可小,為了為防萬一,故而跑了這一趟。”
楊過既然主動說了,那郭芙當然要問是什麼事。
楊過便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也知道郭芙對那些細碎的事情沒耐心,便下意識地把自己是如何發現丐幫弟子有問題,然後又如何謹慎地探查最後鎖定嫌疑人,接著又如何送佛送到西地想辦法把證據都給拿到了手……這些事都給說得像是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的。
既然是丐幫的事,他不等郭芙開口——他也不想聽郭芙主動開口,便直接提議道:“正巧碰到了你,也就不必再去麻煩郭伯伯了,就直接交給耶律兄處理吧。”
郭芙自是無可無不可,拿過楊過遞來的一遝信件和信物,隨手拆了來看,“國朝末代,泥沙俱下,其實也沒什麼好驚……”
楊過見郭芙的注意力都到了信上,也不打擾,跟著站住等著,過了大概有一刻鐘的時間,郭芙原封不動地把證據放好,眼睫顫了顫,抬頭,看向楊過,神情複雜而微妙。
楊過敏銳地察覺到了郭芙的反應奇怪,一時間竟問不出來,反而顯得默然。
郭芙見楊過這樣,確認了對方是確實不知道,不由笑了一聲,又垂下眼想了想,然後才仿佛調整好心情一般,開口道:“確實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他本就不是宋人,親近蒙古,也隻能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本就不是宋人……
楊過的心裡好像竄出了一股火熱,繼而瞬間又被冰封住,他意識到了什麼,又萬分不相信自己意識到的東西,一再觀察郭芙的情緒,最後又懷疑自己心思卑劣,總之是無言以對了好半晌,才啞聲問:“你說的……是誰?”
郭芙似乎也在楊過沉默的過程中徹底整理好了心情,聞言也不過搖了搖頭,說話的口吻,就像在說什麼遠在天邊卻常常聽到的事。
比如太陽本就會落下,比如黑夜總會到來。
“這是齊哥的字跡。”她說。
其實郭芙在確認了這一點之後心中也滿是震撼。
並不是她覺得耶律齊不可能背叛襄陽背叛郭家。她很信任對方的人品,也相信對方不是卑劣小人。但是耶律齊本就是蒙古人,父親還是蒙古丞相,若不是皇後構陷他們家,害死了他的父親和大哥,他也不會帶著老母幼妹流落江湖。他身上還背著仇恨,為父報仇,天經地義。
但這種仇恨本就隻在蒙古皇後和他們家之間,和蒙古其實沒有直接關係,恨屋及烏也不能落在這種時候,否則他首先就要給自己換個種族。
就說她,這段時間考慮把耶律齊送出襄陽這個大坑的事,腦子裡轉的念頭也多是以義、以利動之,在救他一命的前提下還抱著對方回蒙古後能念點舊情。不說收兵罷戰的美夢,但多少也希望他看在這麼多年的情分上,到時候能約束手下的士兵少行惡事,慎動屠刀。
她之所以震驚,不過是在恍然之餘又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這世上黑白分明者少,她一邊想得好好的,什麼彆輕易把一個人看作完人,免得到時候自己失望,彆人也難做,但實際上呢,在沒看到實際的不好時,她的目光到底也是偏狹的。偏要被人打一巴掌才能清醒,明白自己不該做不切實際的夢。
浩瀚書卷,如阿葉和嬰寧那般純粹者又有幾人?
不是因為作者不愛這樣的人物,實在是這樣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一輩子都見不到一個,是稀有物品,不能滿大街都是。
那麼被大團圓結局紅線綁給她的丈夫,這樣一個人,不是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好不滿的?
換作耶律齊的角度,他當初難道就想娶一個十數年嬌蠻如一日,事事要他操心,還附帶一堆難纏的娘家人的妻子麼?他連個小妾都不能納,對於相府公子而言,何止是落魄二字能描述完全的?
哦……不對,娘家人這點要劃掉。
若是她沒有那麼一堆了不起的娘家人,他或許也不會娶她……
但是認真想想,她發現這是耶律齊的筆跡,再三確認後產生的也不過是失望之情,除此之外更多的,竟是無需再為其擔憂籌謀的輕鬆——她對他的感情甚至無所謂信任不信任,如今想來,不過是“深恩難報”四個字而已。
若一味隻盯著人家的不完美之處,心裡隻想著是這個人他對我不起,卻不想想自己一直以來對其的態度心理又是何等輕慢而不珍重,那麼自私至此,也怪不得彆人不無私了。
郭芙在極短的時間裡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但是楊過沒有。
楊過聽了郭芙的指證後先是一愣,旋即,好像有人拿柄大鐵錘狠狠砸了他腦袋一下,猛地一震。最後他回過神來,雙目一瞪,離“目眥欲裂”要差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眼眶充血,說:“我要殺了他。”
他說這五個字,活像是用牙齒磨碎了再扔出來似的。
那其中所泄露的感情,饒是郭芙也不由心底微寒,就像是直麵了什麼太過可怕的存在似的心生抗拒。
不過感覺歸感覺,郭芙也沒多想,見楊過直接跳過“懷疑不定”、“再三確認”、“難以置信”、“無比痛心”、“好奇理由”等等環節,還下意識猜測對方說不定事先就知道了,不過是疏不間親,所以特意跑這一趟來給郭家人看的。
#楊過:我冤……#
不管怎麼說,他提醒了他們耶律齊謀劃丐幫以及欲離襄陽一事,也是有心,郭芙也做不出恩將仇報的事來,便立刻謝道:“多虧了楊大哥你,丐幫的事如今都由他負責,連媽媽也放開了手,若是沒有你提醒,說不定直到塵埃落定我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
楊過從幾欲爆裂的情緒中掙紮出來,一時間還有些冷靜不下來,但他看郭芙麵色淡淡,萬分的不理解,忍不住脫口而出問:“你不傷心、生氣麼?他、他……”
郭芙看著楊過,看他甚至一副擔心自己是否會受不了打擊的模樣,反而笑了,眉目間依稀是當年那般眼高於頂,萬事不過心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