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當然不樂意叫郭芙單獨去見耶律齊攤牌,首先他完全不信任郭芙處理事情的能力,其次他從心底裡就不想這件事發生。
但郭芙從來就不是會聽他的話的人,她既不把他當回事,也沒有聽取彆人建議的優秀品質,人菜脾氣大說的就是她,所以永遠叫人不放心。
他倒是能耐下性子好聲好氣地擺道理講事實,但是郭芙似乎從來沒有耐心這個東西,上一刻還誠懇地朝他道謝,現在不耐煩了,就立刻翻臉,瞪起眼睛,惡聲惡氣地大聲反駁,叫他彆管她的事。
漫長的過去叫楊過在麵對郭芙的時候培養出了很低的底線,大概就是她砍掉他一條胳膊順帶害死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是他最重要的人後他也隻能氣得痛哭,完了還要說她不是有意的,說隻要她不討厭他就行的程度。
所以他把郭芙的話當耳旁風,隻道她要不答應他就自己去告訴郭伯伯。
郭芙顯然吃了一驚,沒想到他這把年紀這個地位了還對她耍賴皮,不由問道:“所以你在擔心什麼?我不過是想和齊哥單獨談談罷了,再怎麼說,我也和他夫妻一場,難道這樣也不行?還是說你覺得我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和齊哥一起背叛襄陽?”
楊過沒想過自己在郭芙眼中會是那種對她完全不了解也半點不信任的人,所以他聽了郭芙的話,隻以為她是在胡攪蠻纏,全然沒想到人家還真是這麼想他的。
“好罷,我當然不敢攔你們夫妻說話,我隻是擔心出什麼意外,又或者你說話說不到點上……”
楊過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許,郭芙本就讀不懂他的心理,猜不出他的行動,擔心若不順著他的意,他真去找郭靖直接說開讓她沒了機會,便隻好退一步,道:“那這樣,我不說這件事,你且給我些時間,我隻和他說彆的就是。無論如何,我總要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起的這心思。”
楊過半信半疑地不肯答應,郭芙隻得冷著臉賭咒發誓,最後才得了允許。
爭執了這麼一通,郭芙也不想繼續跟這個不順著自己的意的人深談了,隻不鹹不淡地一邊往家走一邊說些待會兒回去後他先自己去拜見郭靖黃蓉之類的事。
一回到郭府,郭芙就叫了個小廝去把正在工作的耶律齊叫回家,然後動作飛快地簡單清理了自己,換了套乾淨衣服,等她泡好茶放到桌上,耶律齊也回來了。
“芙妹,剛回來麼?是不是樊城那邊有事,爹爹叫你找我?”
郭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覺得這舉動挺沒意思的,便收回了視線,垂下眼一邊倒茶,一邊示意耶律齊坐下。
“不是正事,是我有些問題要問你,不想等了。”
隻因為不想等就直接把統管天下第一大幫事務的丈夫叫回家——這樣的事放在彆人身上是狂妄無禮,放在郭芙身上倒是無比自然,仿佛她生來就該這麼乾似的。
耶律齊也沒有話說,隻好奇地問郭芙她是有什麼問題想知道。
郭芙於是問:“我們成親已有十二年,但我卻一直未能有孕,叫你至今膝下單薄,齊哥,我真心實意地問你,願不願意納妾以延續血脈?”
耶律齊一開始驚愕難言,然後反應過來,忙問郭芙是不是有誰說了閒話,還是她見了什麼心裡難受了。郭芙不答這些,隻板著臉要他彆扯三扯四的,隻管回答她的問題。耶律齊無奈,又奇怪,隻好歎了口氣,說自己不願意,說子女一事隻看天意,他即使有時心生遺憾,卻也絕不怨她。
郭芙不知道耶律齊的回答是不是真心話。
當你發現自己被一個原本很相信的人欺騙後就是會有這樣的問題:你會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輕易相信他的任何言語。
不過他真不真心,事到如今,其實也不重要。
郭芙根本隻是想……
“這話隻在我們兩個這裡說,絕傳不到爹爹媽媽耳朵裡,你隻管誠實回答我。爹爹待你沒有像待他心目中原定的女婿那樣好,媽媽也因為你的身份而多有保留,你住在郭家,心裡是否有過和我們其實並非一家人的想法?”
若說上一個問題還能用郭芙之前被誰、什麼刺激了所以問出口解釋的話,那麼這個問題的嚴肅程度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耶律齊並不蠢,所以他沉默了下來,出奇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的妻子。
他當然不可能馬上想到是自己行為暴露郭芙知道了,在他的認知裡,若是郭芙知道了,絕無可能和他麵對麵坐著交流。
但是絕對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發生了。
他知道要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隻能順著郭芙的意走,因為郭芙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而且最恨彆人把自己的事看得比她的事還重。
於是他繼續歎氣,繼續搖頭,真誠無比地表示自己從未有過那樣的想法,她這麼問實在是太傷人了。
郭芙聽了,卻沒有任何的心虛愧疚,這叫耶律齊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微妙地感覺到了一種他不願意看到的糟糕氛圍。
郭芙避開他的視線啜飲了一口熱茶,她能感覺到耶律齊沉穩探究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駐著。
她抬頭看向耶律齊,神情平靜到了像是假麵。
半晌,郭芙也歎了口氣,露出一絲悲傷且苦澀的微笑,她的聲音也軟了下來,柔了下來,像黃昏時飄落的雨絲,像大寒時穀中的薄靄。
她用十分溫柔,同時也十分無情的姿態,對耶律齊說:“齊哥,因為我們終將死在襄陽一事,我一直無法平靜,總是在想,我們憑什麼要為了南宋朝廷那種垃圾東西去死,又為什麼要為了那些注定會死的百姓去死,我還沒活夠,不想時不時地想起自己已經注定要在某個時候就去死了——我當不了死而後已的大英雄……不過那是年輕時候的想法了,現在我早已接受了這個結局,無論是我自己的命還是父母弟妹的命,我都已經接受了會成為襄陽城的陪葬品的事實,這大概就是我們郭家人的命運吧。我既然是郭家的女兒,那麼當然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
“但是你不一樣……齊哥,我這麼說,你千萬不要生氣,我不是把你當做外人。正因為我重視你,所以才會這麼說……齊哥,你不一樣,你沒必要和我們一樣把命留在這裡。現在忽必烈和阿裡不哥爭位,兩國戰事不頻,可是等他們內鬥完了,就是襄陽城破的時候。我這段時間……不,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想這件事了。身為妻子,我萬萬算不上賢妻,甚至連母親都沒當過,實在失職。”
郭芙歎息著,把話說出來,明豔的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疲倦的解脫。
那種柔弱感幾乎叫耶律齊變色。
“我做人太失敗了,平生唯一值得驕傲的隻有爹娘和丈夫。我會和爹娘共死以報生養之恩,可是對你……對你,我除了愧疚還是愧疚,你娶了我,什麼好處都沒有,反而被郭靖女婿這個枷鎖困在了襄陽,我已經快受不了這件事了。”
郭芙說到這裡,其實雙方都知道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但既然話都說到了這裡,那麼她其實也不必繼續說下去了。
這對桌子兩側的夫婦住了十二年的屋子裡橫衝直撞著亂葬場一般的寂靜,他們似乎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絕不會比把耳朵貼在對方胸口上去聽更模糊。
他們是十二年的夫妻。
郭芙看得出耶律齊的身體僵硬,他們之間的武力值差距起碼隔了一對大小武,耶律齊的異常能明顯到郭芙都能看出來,本身就說明了許多事。
可是郭芙卻神奇地一點都不擔心。
她一邊對耶律齊的話語喪失了所有的信任,一邊卻還無比自然地確認這個人不會傷害她。
這絕不僅僅隻是搭夥過日子的情誼,他們之間,也確實曾存在過平淡如水的幸福。
這並不是男女之情,這或許從來就不是男女之情,但這樣的情誼已足夠叫人在它消逝時感到悲傷。
至少郭芙就很悲傷。
但同時她也感覺到了一股令她可恥的輕鬆。
她始終是個看重自己超過彆人的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可能隻是過於漫長又過於短暫的一瞬間,耶律齊終於開口了。
“在絕情穀外重逢之後,我看你是個格外漂亮的小姑娘,隻是脾氣大些,不過你爹娘是郭靖黃蓉,那麼就算你脾氣再大些也正常。那時候我們在古墓,你誤傷了龍姑娘,楊過悲憤欲絕,恨得幾欲發狂,你反而和他吵了起來,說是大膽,倒不如說是莽撞不計後果,我忍不住擔心你的安危,深怕你被暴怒的楊過殺了。”
郭芙聽著他追憶往事,不知其由,便靜靜地聽著。
“不過他沒對你下手,隻搶了二妹去,之後還是李莫愁捉了你才叫你遇險。那時候我和大小武站在小溪裡,和你隔著兩丈高的烈火,我聽你喊你娘救你,無比可憐,卻心知自己無論如何都救不出你,最後幸好你沒事……”
耶律齊按著時間順序一路說下來,說到絕情穀事件結束,他們一起返回襄陽,楊過和程陸二女留在絕情穀解毒。
“到了襄陽,你和大小武經常來找我們,平常出城迎戰也一起並肩殺敵,你武功算不得頂尖,性子又有些粗心急躁,時常遇險,我也免不了多掛心你幾分,有什麼難題也經常事先替你解決了免得之後一路擔心……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之後的事郭芙也記得很清楚,大小武同時和耶律燕和完顏萍定了親,隻剩耶律齊和她還沒有著落,六個人的小團體裡隻剩他們兩個單身的,還互相有曖昧,自然就經常被他們打趣,於是耶律齊也不等了,好不容易請了師傅周伯通來下聘,郭靖猶豫了大半年,最後還是矜持夠了,允了他們的婚事。
“婚前說好我們就住在郭府,我大概是已經習以為常了,也不覺得嶽母這麼愛你有什麼不對,還想著婚後一定要加倍對你好,免得他們以為我沒照顧好他們的掌上明珠……”
耶律齊婚前的那些許諾誓言,他沒有絲毫違背,實實在在地對郭芙好了十二年。
“其實大小武他們說我委屈,阿燕有時候也說我太軟和,我半點不這麼覺得。我本就年長你許多,又早就知道你是個心寬性直的姑娘,既然不忍心教你失了本性,那麼處理相應的麻煩也是自然。就算有時候覺得煩了,你也無知無覺,傻乎乎地衝我笑,我就算原本想說什麼,也不忍心叫你不高興了。”
“世間有千百萬個人,就有千百萬對夫婦,哪能都一樣呢?芙妹,從以前到現在,我都是真心和你過一生一世,做一輩子的夫妻。”
郭芙不知道什麼時候低下了頭,盯著杯子裡漂浮的茶葉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