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得到阿波羅的承諾為自己之後一段時間內的人生加了一道安全保險後,西比爾終於實踐了自己的衝動,一回家就躲進了被子裡,把自己從頭包到腳,縮成一團開始頭腦風暴。
一離開那在她這裡有天然好感度加成的文藝之神,西比爾就徹底冷靜下來了,試圖用自己的智慧將身為西比爾的命運從原定的軌道上扯離。
讚美雅典娜!
雖然清楚希臘神明無法發現自己的異常,就像當初《聊齋誌異》裡的那些仙佛一樣無法結束她的漂泊,但是除了這一點之外,西比爾也無法確認自己的穿越是否能對神話中的女先知西比爾的命運產生影響。
她目前的想法還是試試看,如果不行的話就跳到下個世界去。
反正她絕對不要連自己的人生都無法掌控。
她有一件不受控製的事就夠了,絕對不想再來一件。
人心是有限度的,大人們。
不過就算冷靜下來仔細回憶,西比爾對於原本的故事發展也沒有多少印象,畢竟西比爾的故事在希臘神話中真地不算有名,甚至兩句話就能帶過。
一、被太陽神阿波羅喜愛的西比爾許願要手中的沙子那般多的壽命,卻忘了要永遠的青春,於是在漫長的人生的中後期一直十分煎熬。
二、西比爾是一個了不起的預言家,她的預言集在真實曆史中也留下過名姓,不過人們通常認為那些不過是假借西比爾之名的不同人在不同時期編纂的冊子。
對比其他有名有姓有人物設定,“同人文”眾多,飽受詩人和作家喜愛的神話角色,西比爾的存在感真地很弱,甚至還比不上阿波羅情史中的另一個人,和她撞設定了的不受信任的預言家卡珊德拉。
她之所以對西比爾這個小龍套有印象,最初還是因為托馬斯·艾略特的《荒原》。
時隔遙遠的……遙遠到了甚至連“遙遠”本身都有了全新的含義的時間與空間,她對《荒原》依舊記憶猶新。
那是高一的時候在學校圖書館發現了這本書,先看了一大堆對這本書的誇讚,作為文藝少女,青春期追求逼格的中學生,她當然要翻開讀一讀咯。
……然後她就在這件事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鐵盧。
讀書是有門檻的,雖然說隻要識字的人就能,但是有些書你沒有足夠的閱曆或學識儲備的話就根本無法理解,所謂的也進行不下去。
她那時候有點自視甚高,概因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女孩兒從未遭受過任何挫折,在課外這方麵的數量和質量也遠超周圍的同齡人——難免生出自矜之心。
結果艾略特的《荒原》就給了她狠狠一巴掌,讓她深刻地體會到蘇格拉底所說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這句話背後的一部分含義。
最後她幾乎是憋著眼淚強行讀完的《荒原》。
剛一合上書,就什麼都忘光了,好像用一個竹籃子去舀水。
這是一次十分難捱、甚至接近於痛苦的體驗,在少女尚且稚嫩的精神世界留下了清晰的劃痕,以至於即使後來年歲漸長,有了足夠的能力去這本書,體會它,她也對其避之不及,下意識地心生抵觸,恨不能世界上從未出現過這本書才好。
而《荒原》的題記,也就是她記憶中除了作者以外唯一的,對《荒原》的印象,就是T·S·艾略特在題記上寫的取自佩特洛尼烏斯創作的《薩蒂利孔》中有關西比爾的幾行文字。
她由此知道西比爾的存在,於是關注起相關的故事。後來在她對神話故事感興趣的時期,她讀完《金枝》後對折下“金枝”的埃涅阿斯的故事又有了興趣,於是又找了維吉爾的《埃涅伊德》來看。
在《埃涅伊德》中,西比爾作為常有的導引型先知引領主角去冥土尋找他父親的魂魄,然後也提到了自己的故事。
她至今猶然記得,在維吉爾筆下的西比爾口中描述的阿波羅叫她在突然反應過來後不寒而栗。
那個西比爾說日神阿波羅熱愛她,對她一直抱有希望,並且用饋贈的方式來追求她,許諾一定要為她辦到一件她心愛的事。
於是西比爾請求了數不儘的壽命,對於凡人而言是禁區的長生。
阿波羅履行諾言,答應了她。
可是直到青春時代過去,不再年輕的西比爾才發現自己忘了索要同樣壽命的青春,於是她不得不一直以醜陋衰弱的老嫗形象彳亍在世上,直到手中的沙子一粒也不剩的那天到來,妄求不可得之物的愚昧的凡人才能迎來解脫。
往事曆曆在目,西比爾回憶起在自己麵前幾乎低到了塵埃裡的阿波羅,心裡有刺人的寒意一陣一陣湧到四肢百骸。
雖然不知道維吉爾的本意為何,但是從“作者已死”的解讀視角去看,文中,阿波羅明明是喜愛西比爾的,甚至他的喜愛過於珍視而顯得格外深厚,在他的情史中也顯得與眾不同。
綜合阿波羅的戀愛故事和戀愛對象,有拒絕他後遭受可怕報複的,也有接受他後被他忘到腦後的,就算是最廣為流傳的,甚至某種意義上和他不可分割的達芙妮……這股故事還有愛情金箭的加成呢,就這,阿波羅的追求都隻是狂追堵截死纏爛打,最後把人家一個小仙女逼得變成一棵樹。
從這個方麵進行比較的話,喜歡上西比爾後,對西比爾的追求不但不帶任何強迫意味,甚至也不顯得急色——
“你任意選一件你心愛的事,我一定替你辦到。”
何等動聽的情話。
他喜愛她,即使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麼大,雲泥之彆,但他喜愛她,所以珍視她,所以他追求她,既沒有強取豪奪,也沒有隻顧自己高興,他隻是一直用饋贈的方式試圖打動她,對她是否會愛上他一直抱有希望,並因此願意等待。
乍一看是那種萬花叢中隻對你無比偏愛的低級趣味吧?(平心而論,沒人不喜歡這種低級趣味。)
是不是有股提問誰是阿波羅一生中最愛的女人的話,獨獨像是白月光一樣被體貼珍視、仔細對待的西比爾很有可能雀屏中選的味道了?
就連西比爾說要長生都給了她哦,希臘神話裡的凡人可沒幾個有這種殊榮的,想在死後當星星都要看你身上有沒有神明的血脈。
但是之後西比爾就說了,當時她隻記得要長生,忘了要不老,於是很快便容顏逝去,於是很快便邁入老年,於是她得到的長生,隻能以老朽不堪的身軀的靈魂去體會。
這個時候,阿波羅可能早已去尋覓自己的下一段愛情了吧。
不過鑒於希臘神話中的神明都沒什麼節操的關係,隻是風流花心了一點,哪怕無縫銜接也沒有腳踏兩條船也沒有妻子正宮的阿波羅在這一點上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在阿波羅熱愛西比爾,珍視西比爾,希望得到她的愛,不停地討好她,甚至說出了“任意選一件你心愛的事”,以主神阿波羅的強大幾乎向她許諾了一切的這樣的話的時候,他仍然漠視西比爾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完全不將她未來求死不能的痛苦放在心上。
這如何不叫人心底發冷?
該說果然不愧是那個宙斯的兒子嗎?
值得一提的是,在煎熬了七百年,還有三百年要熬的西比爾口中,自己的厄運不過是因為她當時說出要求時失誤了,和給予饋贈的阿波羅似乎一點關係都沒有。自始至終,她對永遠年輕有活力的太陽神都沒有絲毫怨言。
她明明知道當初隻要阿波羅願意開口提醒她一句,或者給心愛的姑娘永恒的青春,那樣的厄運就不會降臨在她頭頂。
羊絨毯裡的空氣被少女的呼吸逐漸弄得濕潤溫熱,西比爾閉著眼睛,在一片黑暗中複盤自己和阿波羅的交流對話,揣摩神明的想法。
如果她真地隻有十六歲,真地隻是一個牧羊女,那麼或許她也會對阿波羅展現出來的深情與尊重動心,並陷入到將高居於空的太陽拉到凡間,讓不染塵埃的神明為她著迷的虛榮和刺激中無法自拔。
但是西比爾在回憶可以用一切美好的詞彙去形容卻偏偏單膝跪在她麵前,向她宣誓的阿波羅時,她隨之想到的,是三島由紀夫在《天人五衰》中寫下的句子:
“人們斷不會愛比自己長壽的家畜。被愛的條件是其生命的短暫。”
西比爾現在對阿波羅的看法和這兩句話所表達的含義有異曲同工之處。
她恐懼於他神明的身份和神明的力量,不安於他與她之間被命運女神紡織出的命運,抗拒於他的薄情與傲慢。
人類想要違逆神明,從造物主和造物的角度來說就是一場徹底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