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美狄亞(2 / 2)

仿佛心甘情願。

他甘之如飴,為死在自己所追求的藝術的手下而感到發自內心的純粹的快樂與幸福。

在這幅畫的左上角還有一位正在拉琴的年輕的音樂家,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如果繼續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那麼此刻的馬斯亞斯就是他的未來;他仿佛不害怕,因為既然他已經選擇了這條有藝術之神作為擋路石的至高無上的音樂之道,那麼即使是更殘酷的未來也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然而,這件事又談何容易?

人定勝天。這是東方某個國家的文明理念,但是這裡是希臘,是神明的人性比人類的人性還要豐富的希臘。

所以即使是不瘋魔不成活的藝術家,在和阿波羅比試過後也隻有被剝掉皮的下場。

阿波羅在比賽前提出這個賭注——勝利者可以決定失敗者的命運,不知道他是否是早已預見了自己勝利的結局,還是出於一點惡趣味,想要為這場比賽增加一些趣味。

然而結局是他贏了,所以他要活生生剝掉馬斯亞斯的皮。

這樣的事並不罕見,在阿波羅和潘神的音樂比賽中——對了,順便一提,潘神在比賽中的用的樂器就是他求而不得,化作蘆葦的水澤仙子緒任克斯的身體構成的排笛,因為裁判山林之神特摩羅斯宣布了阿波羅的勝利之後,作為聽眾的國王彌達斯不滿這一判決,於是他就被阿波羅揪了下耳朵。

重複一遍,這是神話時代,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僅次於神王宙斯之下,與雅典的守護神雅典娜並肩的,在祭司的頌詞中都是和宙斯雅典娜並列的大神,甚至因此後世的研究者還發明了一種希臘神話體係下的三位一體,即宙斯、阿波羅、雅典娜三神地位同等。

被阿波羅揪一下耳朵,那可不僅僅是疼一下的事情。

因為不承認阿波羅的音樂才是勝利者的結論,彌達斯的耳朵被阿波羅變成了又尖又長,裡外都長著絨毛的驢耳朵。

後世的人用這兩個故事來表達阿波羅是一位好勝心非常強的神明,以及那個時代的野蠻與殘忍,但是如果從文藝的視角去看,那麼這兩個故事卻煥發出了超越其本身的近乎魔魅的光輝,似夢非夢,如同神賜予的寓示。

走上藝術之路的人,越是受到阿波羅的偏愛,其內心的瘋狂和精神的偏執程度就越高,比那些參加過戰爭,回家後得了PTSD的人還要敏感脆弱。

概因他們自從選擇了這條路,便是將身體和靈魂都獻給了偉大的藝術,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腦海中靈魂中戰鬥。那戰場屍橫遍野,倒下的都是被阿波羅冷酷地裁決為失敗者,隻能成為藝術之花的肥料的人。

站到最後的也不會是真正的勝利者,因為真正的勝利者比其他人都要更早地離開戰場,升上高高的天空,成為璀璨群星中不可或缺的一顆。

萊布尼茲是這麼說的,“一個在道德上有邪惡的世界,要比一個隻有善的世界更好,因為從形而上學來說,那是一個更豐富的世界。”

如果斷章取義再加強詞奪理的話,那麼就可以理解,當西比爾沉浸在阿波羅彈奏出的音樂裡,如癡如醉,聯想到這兩個並不善良也並不正確的故事時,為何反而將傳達到耳中的樂音理解為了一種愈發富有魅力的存在。

怎麼說呢……就和十九世紀興起的唯美主義運動一樣的理念吧。

在十九世紀末的畫家勞倫斯·阿爾瑪·塔德瑪的筆下也描繪了一個暗示了同樣意義的故事,那是古羅馬時期的國王黑利阿迦巴魯斯發明的一項娛樂。他命人在宴會大廳頂部的天棚上裝滿了紫羅蘭花瓣和玫瑰花瓣,等到宴會舉行到最高·潮的時候,他下令將天棚敞開,無數花瓣如同浪漫的暴雨,淹沒了堂中的客人,而黑利阿迦巴魯斯則高高在上地觀看著這無比瑰麗又無比殘忍的一幕。

浪漫至死。

血腥之美。

可是,如果聯想到了這裡,那麼西比爾就沒辦法再輕飄飄地想,正是因為阿波羅的音樂背後包含了這些殘忍又極端的死亡與悲慘,所以他的音樂才愈發散發著一種誘人的無言的美。

因為這不僅僅是藝術,還是真實。

是切實發生了的事,而不單純是脫胎於藝術家的大腦,經由靈感的碰撞和繆斯的親吻誕生的虛幻。

西比爾難免想到自己穿越的第二本書,在《洛麗塔》的世界裡,她也曾義正言辭,無比堅決地說過,亨伯特·亨伯特唯一具備魅力的前提就是他隻是一個書中的虛假角色。

她不可能在真實的世界裡、自己生活的世界裡去一個該死的戀·童·癖誘·奸·犯的精神世界裡感受藝術的美。

可能這就是她無法成為文豪,永遠也不是藝術之海中的孤島的原因吧。

她沒有馬斯亞斯那樣的癡性,也沒有顧城那樣的純粹。

她也不想有。

她不想為真實的血腥味鼓掌,即使她靈魂中半吊子的詩心在孜孜不倦地告訴她,真實的鮮血比虛假的鮮血更甜美,真實的殘忍比虛假的殘忍更迷人。

她沒辦法繼續沉浸在這無上美妙無比動聽的音樂中了。

神聖的七弦琴唱出的音符在她這裡已經成了和塞壬的歌聲差不多的東西,而她已經從蒙昧的水手蛻變為了堅毅的奧德修斯,她最愛的人性中最好的那一麵就是二十年如一日等待她回家,對她忠貞不渝的珀涅羅珀。

呃……

咳咳……

快要……快要蛻變為了堅毅的奧德修斯……

西比爾對自己的抵抗誘惑的本事不抱希望,她隻能另辟蹊徑。在用笑而不語的方式回答了阿波羅無聊的問題後,西比爾迅速接著之前的話頭,繼續說赫拉克勒斯為了找許拉斯而錯過阿爾戈號的起航時間的事。

“許拉斯的失蹤是偶然嗎?照耀大地與海洋的太陽,還是說,他的失蹤是命運的旨意,一切都是為了精彩的、新鮮的表演?”

阿波羅出乎西比爾預料地停下了彈奏,他修長健美的身軀扭轉麵朝屋內,他放下金色的七弦琴,抱著對女兒般的疼愛,也抱著對女兒般的訓誡:“純潔的人,您忘了嗎,親愛的西比爾?我提醒過您,要對那位女神敬而遠之,不要輕易提起和她有關的概念,也不要擅自將言語的涵義指向她。被她的目光所注視帶來的後果是您無法承受的。您要原諒我過於小心,因為我沒有一刻不擔心您的安危。”

西比爾眉心微蹙,“可是,我不能理解,原諒我過於崇敬您,以至於忘了還有彆的神。難道在您的保護下,天上天下有誰能傷害我?”

或許是因為剛剛想起了對阿波羅在她心中的形象不利的故事,另外的故事也隨之而來,西比爾此刻又聯想到了那位斯巴達的王子,在許拉斯之前是希臘最美的少年的雅辛托斯——阿波羅流傳後世的唯一一個同□□人。

據說阿波羅因為愛上了雅辛托斯,所以棄德爾斐的神廟不顧,終日和雅辛托斯在一起玩樂遊戲。

據說阿波羅給予了雅辛托斯他所有的愛和熱情,以至於散發著億萬光輝的太陽甚至都會忘記自己是一位神明。

據說因為西風之神也愛上了雅辛托斯的緣故,所以在阿波羅和雅辛托斯在一起玩遊戲的時候,西風之神操縱風向,將阿波羅投擲出的鐵餅落點移到了雅辛托斯身上,使得雅辛托斯被鐵餅砸死。

據說阿波羅為此痛不欲生,為了讓永遠活在自己的心中的愛人也能留在人們的記憶裡,他將雅辛托斯身體裡流出的血液中長出的美麗的花朵化作了風信子。

風信子的花語也包含了這個故事的中所表達的種種意義。

西比爾回憶起這個故事,心中難免生出了一股苦悶,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是叫人不願意承認的難受。

真是奇怪,就在今天之前,在她還沒有意識到阿波羅身上的“不可愛之處”之前,她並不會在意提起阿波羅過去的情史,就算有時候想起來,也不過是暗自一哂,習以為常地腹誹一句希臘神明沒有節操罷了。

可是就在她從阿波羅的音樂中驚醒,再難純粹地欣賞他的藝術,心無旁騖地陶醉其中之後,她反而開始在意起來了。

西比爾不光不想提起雅辛托斯的事,還飛快地想起了阿波羅之前說,隻要有他在身邊就沒有人能傷害她時,還用了“陰險的西風”這樣的例子……顯然是在那一瞬間,有心也好無意也罷,曾經心愛的情人的死給他帶來了陰影,叫他不由自主地強調了這麼一句。

西比爾本能不想叫阿波羅察覺自己正在想什麼,她努力保持著原本的姿態和神情,被窗外呈“人”字型飛過的大雁搶走了片刻的注意力,再回眸時,依舊是那個充滿好學精神和求知欲的,對神明的世界無比好奇的人類少女。

“……還是說,”西比爾到底是個忍不住氣的人,她定定地直視著阿波羅,語速不疾不徐,“您所說的,我能享有的保護,不過是在您意願範圍內的有限的,不使您為難的保護?如果要傷害我的是人類或者怪物,那麼您的保護就是有效的;可如果是神明想要傷害我,那麼您就覺得我不值得如此巨大的代價了,隻打算在今後的歲月裡偶爾回憶我,或者完全忘記我……就像您忘記所有叫您悲傷的事一樣。”

阿波羅臉色微變,他有些激動地站了起來。

“您說了這樣的話,是覺得我沒有感情,當我的心不會流血,以為我不會受傷嗎?我要如何忘記這樣的傷害?它比海德拉的毒液還毒,比阿瑞斯的銅矛還利,比阿特拉斯所背負的天空還重!您說了這樣的話,活該那醜陋的墨紀拉永遠當個老太婆,頭上全是腥臭的毒蛇!她竟敢使您說出這樣的話來叫我傷心——!”

阿波羅本就血氣充足的身軀變得愈發紅豔,他憤憤地開口,“厄裡倪厄斯當阿波羅是什麼樣的神?她們以為我是那個沒用的車夫,沒有她們的允許,連太陽的軌道都不敢改變嗎?她們膽敢做這樣的事,便已注定了她們的結局!”

“希臘的人今後但凡舉行祭祀,在任何儀式上都不能提到她們的名字,無論是厄裡倪厄斯,還是阿勒克圖、墨紀拉、提希豐——我倒是期待她們舉起火把揮起鞭子來找我呢!諸神難道忘了福波斯·阿波羅還有個名號是Hekatos(從遠方來的,遠射神),忘了我是如何替自己報的仇,忘了在皮同的屍軀上建立的太陽神廟至今仍是阿波羅的聖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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