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告訴西比爾一切,隻要是她想知道的,那麼,哪怕是他不知道的,他也要想辦法找來答案,然後告訴她,好討她歡心,隻因她的快樂便是他的意義。
她的笑容成了他的意誌。
這是一個生來就要支配阿波羅,注定比他更強大的神明。
在她可以理解他之前,他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被她理解了。
神明是不可理解、不可詮釋的。
但他不是她的神明,他是她的愛人。
阿波羅緩慢地用指尖將胸口處的傷痕細細描摹,他感覺到了一些痛楚,不是來自傷口,而是來自那原本已經空蕩蕩了的地方。
在西比爾堅持要來科爾基斯之後,阿波羅就知道那預言中的,西比爾要遭受的磨難不可避免。於是他將自己對西比爾的愛都存放在心裡,然後挖出自己的心臟,將其化作自己的聖物,叫西比爾貼身佩戴,好使心愛的人能有驚無險地度過這一場考驗。
但是,他仍然愛著西比爾,空蕩蕩的胸口很快就再次被填滿了,支配著他的行動和意誌,叫他出現在這赫利俄斯的殿堂,做出了自己不後悔都不合理的退步,使赫利俄斯不會成為西比爾的敵人。
他望著地上的那一幕,他早已預見這一幕,還預見了後麵的故事,清楚之後西比爾代替美狄亞成為這一出劇目中的女主角,但是這並非是一個愛情悲劇。
他愛的人會以凡人之身戰勝那不可戰勝的一切,叫赫爾墨斯大吃一驚,那手持金杖的,他的兄弟會回到奧林匹斯山,告訴他們尊敬的父親,神王宙斯這件奇事。
宙斯很快就會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他會感到威脅,會派人殺害西比爾。但是西比爾不會有事,無論過程如何,結局都是有利於她的。
當她踐行了她的意旨,得到了她應該得到的尊位,當這片大地換了個模樣,當天空因為兒子的死亡而狂笑不止,當海洋倒灌進奧林匹斯山,她會以全新的麵貌出現在他的宮殿中,稱他為“我最最親愛的阿波羅”,然後撲到他懷裡。
他們會幸福如世間從未有過的幸福,後世的人都將以模仿他們的幸福為人生最高的目標。
阿波羅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他心愛的人,他情願在摔倒時墊在她身下的少女被鋒利的箭矢射中,捂著胸口發出了一聲淒厲的痛呼聲——她何曾經曆過這樣的苦楚,竟然有人膽敢叫她經曆這樣的苦楚!——他也跟著感到了痛苦。
那是同一種痛苦。
是愛情使人痛苦。
是屬天的,早已失去了神軀,卻反而更加強大,更加不能抵抗的厄洛斯所賦予這世間的痛苦。
任何人或神都無法從中逃脫,甚至還會因為思謀和才智的消失而變成對痛苦充滿渴求的最最卑下的奴隸。
世間沒有哪一種奴隸比愛情的奴隸更沒有地位。
“你將看到她對彆的人、不是你的男人愛得如癡如狂,她可不會像在你麵前那般矜持克製,她會燒儘自己的理智和純真,用最放·蕩的神情和最誘惑的姿勢祈求另一個男人將熱情的喘息噴吐在她身上,她會被另一個人占有——在被你占有之前。我的繼承者,我的半身,使我永生的、喪失了理性的我的敵人,告訴我,厄洛斯對你做了什麼事,叫你看著心愛的女人向另一個男人獻媚,眼中卻充滿對她的愛憐與擔憂?”赫利俄斯好奇地問。
阿波羅的聲音裡竟然是帶著悵然的。
“我不知道她什麼地方吸引著我,既然她的一切都令我著迷。”
赫利俄斯聽後,看著阿波羅的目光就像一個怯魅時代的科學家突然看到天上的太陽變成了愛心狀一樣詭異驚悚。
他還欲追問,然而阿波羅的目光卻已經轉移到了成功射中目標後拍手大笑的小小的愛神身上。
金發披肩的太陽神的目光不再溫柔,那雙在望著西比爾時蘊含著比世上最深的海洋還要深的情愫的眼睛發出了暴烈的火焰,若非這裡是赫利俄斯的殿堂,對阿波羅,尤其是已經做出了承諾的阿波羅擁有天然的克製,那麼這裡的一切都將在阿波羅的怒火爆發的那一瞬間化為飛灰,就像一切有形之物觸及太陽的表麵。
光線在阿波羅身上、周圍扭曲成了噩夢、災難與禍淵,那是一切遠古生物對於大自然的憤怒的恐懼,是連持雷霆的宙斯都無法等閒視之的光明之災。
原本還在事不關己看好戲的赫利俄斯臉色微變,忙道:“你要做什麼?阿波羅,你要在我的升起之地發怒嗎?你要將災難帶給我的選民嗎?那盲目的厄洛斯冒犯了你,你日後自可以去懲罰他,你甚至可以去找阿佛洛狄忒商量將他變成你的兒子,反正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你不能在科爾基斯的土地上逞威,這是你給我的承諾,快收起你的力量!能發千箭的遠射神!這裡沒有你的金劍可以劈砍的地方!”
身形已經壯大到了數百丈高,卻依舊能和赫利俄斯平視的神衹渾身發紅,滾燙如岩漿,他皮膚下的筋絡鼓脹起來“咚咚”跳動,世間所有的聲音都喪失了原有的韻律,一切的災禍都開起了盛宴,詩人的喉嚨裡堵了痰,病人的藥湯裡生了毒,平靜行駛的帆船看到了閃耀著雷光的陰雲。
一切的人,在溫暖的陽光和驅走黑暗的光明下,不由自主地感到了根植於心的刻骨恐懼。
阿波羅已聽不進赫利俄斯的勸告,西比爾的痛苦已奪走了他的理性,他是唯我獨尊的神,是滋養萬物殘害萬物的太陽,他就是這樣的神,也當然會做這樣的神。
如果他的西比爾繼續受苦下去……
如果、如果他的西比爾因為厄洛斯的金箭而受苦,如果他的西比爾心中仍留存有對他的愛,而在厄洛斯的逼迫下不得不愛上另一個人並因此無比痛苦——
阿波羅的腦海中想象著西比爾所經受的痛苦,他與其說是無法忍受西比爾的痛苦,毋寧說是無法忍受自己的想象。
“我的誓言永遠有效,提坦的後裔,”阿波羅的聲音響起,天空、大地、海洋都為之震懾,“我是太陽與光明的阿波羅,是既能帶來災難,也能消災解難的人類的保護神,我說的話,眾生都要傾聽!我發誓隻要你不以任何形式傷害我的西比爾,我心愛的女人,我將永遠不再搶奪太陽的神職,也不再與你為敵。現在我是怎樣的太陽,未來我也隻是怎樣的太陽。”
“我既發了這誓,世界都是我的見證!”
“我絕不傷害你的領地和選民,發光的提坦。我有一把伴生而來的金弓,我用那把弓射殺了皮同,在德爾斐建造了我的神廟。現在我要用同一把弓,殺死這個狂妄的嬰兒,我要把他的屍軀撕碎,灑遍大地與海洋,今後無論我的西比爾走到哪裡,她都能走在仇人的屍骨上,眾生都要因此為她歡呼。”
阿波羅說話間已然拿出了弓箭,赫利俄斯見狀,立刻摘下頭上的太陽金冠以備不測,同時萬分不理解地說:“可這是她注定的試煉!你已用自己的一部分、那最珍貴的一部分保護她安然離開了冥府,還以諸神都無比渴求的、太陽的權能為代價交換了我的置身事外,現在她隻剩最後一道難關——必需的一道難關!理性之神,你為何要臣服於早已沉睡的厄洛斯?”
阿波羅毫無動容,“我臣服於我的愛人,那擁抱我像擁抱整個世界,渴望我像渴望自身,會對我笑,對我生氣,故意說謊來叫我開心,又叫我哄她開心的我的伴侶,我沒有向屬天的厄洛斯臣服,也沒有向屬民的厄洛斯臣服,是我的西比爾,人間的愛神令我屈膝。”
阿波羅緩緩拉開金弓,赫利俄斯“看到”世界各地因為阿波羅的憤怒而出現的各種異象而愈發不安。
“停手吧,福波斯,我喚你做我曾經的名字,那被你奪走的名字,停手吧,至少彆讓眾生都因此受累。你的熱量使大地開裂、大海蒸發,你的憤怒已經影響到了希臘全境,你知道後來收拾殘局的諸神會有多惱怒!我也將因為無法勸阻你而被神王責罰!不要忘了神明的責任和他的權能一樣沉重!”
阿波羅麵無表情地瞄準那個已經笑完了,功成身退準備離開的厄洛斯,“身為神明的福波斯·阿波羅不會主動去做什麼,但是身為愛人的福波斯·阿波羅則並非如此。是西比爾最先喚我為福波斯,是我稱呼她為我的主人,是我在她麵前低下自己的頭顱。”
阿波羅的聲音響徹在世間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的心間:“我的西比爾若是受苦,那眾生都要遭災,萬物都將衰弱!”
就在阿波羅的誓言說完的那一瞬間,地上的,因為難以忍受痛苦而撲倒在地,可憐地蜷縮了四肢的西比爾突然抬起頭,伸長了右手,緊盯著正欲離開的背生雙翅,渾身赤·裸,像個可愛的小天使的愛神厄洛斯,用充滿深情與迷戀的聲音高聲呼喚道:
“我愛的人,美神的兒子,緊閉雙眼的厄洛斯,您為什麼不肯看看我?如果您願意睜開眼睛看看我,那麼您一定會愛上我的。難道不是您叫我愛上了您嗎?唉……唉……何等可恨啊……您從所有女人中選中了我,叫我在愛火灼燒中痛苦萬分地癡戀您,卻不肯稍微靠近我一點兒,哪怕讓我碰碰您的腳背,哪怕讓我看看您的眼睛!”
阿波羅:???
阿波羅:!!!!!!
阿波羅怒氣值: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