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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從所有女人中把我選出,
讓我忍受可鄙的丈夫不理睬,
既然我不能把他往烈火投入,
像情書一樣,燒掉這羸弱妖怪,
“你的仇恨折磨我,我就要轉嫁它,
在你該死的惡意工具上發泄,
我要把這可恨的樹多扭幾下,
不讓它長出毒化空氣的蓓蕾。”
……
我將在他身上擱這纖勁的手,
當我膩了這些不虔敬的把戲;
我鋒利的指甲,像隻凶猛的鷲,
將會劈開條血路直透他心裡。
我將從他胸內挖出這顆紅心,
像一隻顫栗而且跳動的小鳥,
我將帶著輕蔑把它往地下扔,
任我那寵愛的畜生吃一頓飽!
——《祝福》波德萊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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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陽上,古老的太陽神與年輕的太陽神一同往下看,當他們看到厄洛斯的金箭射中了周身散發著太陽光輝的西比爾時,兩位神明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哀歎。
不同之處在於,那頭戴千萬金光所構成的金冠的太陽神的歎息聲裡、帶著他這個年紀的人所不應該擁有的輕佻的惡劣和幸災樂禍;而那依舊做牧羊人裝扮的太陽神,那卷發好似黃金,眼眸仿若大海的光明之神,他永遠年輕的神采、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都讚歎無比的英姿也萎靡了起來。
阿波羅望著這一幕,若有所覺地撫上胸口。
那裡多了一道傷口,沒有經過縫合治療,卻也沒有流血開裂的傷口。
“我以為,克洛諾斯之子已經夥同烏拉諾斯的造物將原初的愛神的權能奪走了,隻留下一個虛有其表的象征物。”阿波羅失神道。
那個時代的真實,即使是號稱“光明所在之處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的阿波羅也不清楚,因為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太陽神,甚至都不是光明神或藝術神,他還隻是某個部落裡的弱小神衹,連化身都帶著草木和石柱的粗蠻與脆弱。
離那個時代最近的赫利俄斯微微一笑,“在原初之神卡俄斯——世界的開端出現後,蓋亞、塔爾塔洛斯、厄洛斯相繼誕生。你說的,烏拉諾斯的造物——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忒,她來到希臘後為了謀求自身的地位,得到了初代神王的一部分,使厄洛斯從她的胞宮中誕生,那就是我們現在正在看著的這位小小的愛神。他是屬民的,不再擁有‘世界誕生生命的源動力’和‘萬物的起源’那些神職。”
“但是,”赫利俄斯又笑了笑,自從阿波羅來到他的宮殿中,和他做了一個交易後,他的心情就好起來了,科爾基斯的人們應該也發現了,今天的太陽格外明豔溫柔,“屬天的厄洛斯依然存在,就像真正的命運那樣,掌控、支配著一切,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包括永生不死的天神心裡。”
赫利俄斯說到這裡就沒有說下去,因為他的聽眾已經聽懂了。
他們畢竟都是神明,互相之間進行交流的門檻很低,不像西比爾,阿波羅為了叫西比爾不再困惑,又不觸碰禁忌,他不得不一點點掰開了揉碎了,拐著彎地跟她解釋,好叫她開心。
可是這樣的行為一點也不叫阿波羅厭倦。如果可以,他發現——在他將自己對西比爾的愛全部拿了出來,化作藝術之神的聖物,將其佩戴在愛人腰間當她的保護符之後,仍然——他情願一直和西比爾做這樣的解謎遊戲。
這些智慧的火種,永生的神明與有限期的凡物之間不可跨越的界限,這些沒有哪個神會傻到告訴人類的真相,他一點也不介意告訴西比爾知道,隻為了叫她開心……不,即使西比爾不主動問,他也會忍不住想告訴她的。
明明是當注定的命運到來,當他心愛的女人焚毀禁錮靈魂的囚籠,造就神軀之後就能全部明白的事情。其實是完全不需要他提前告訴她的事情。
他做了不必要的事。
一位神衹做了不必要的事——這會對整個世界都產生影響。
但是他還是做了。
當西比爾溫順乖巧地倚在他的身旁,柔軟如藤蘿、流水的身軀展現出迷人的弧度,她的長發雨一般散在他身上,美麗的眼眸專情又好奇地凝視著他。
是的,西比爾無時不刻不在渴望了解他。
是的,他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西比爾的了解。
他對她說那些即使在神與神之間也很少說出口的事——
所有神明,連最低級的花的精靈都知道,奧秘一旦說出口就不再是奧秘。智慧的火種一旦被點燃就不會再次熄滅,正如普羅米修斯盜走的火,至今仍然燃燒在大地上。
這是普羅米修斯對宙斯一係的神明的報複。
阿波羅很清楚,他對西比爾說的那些話,那些充盈著力量與法則的奧秘,隻要他一說出口,那些力量就會失去神秘,去填補這個世界的種種殘缺與縫隙。
如果他說的太多,總有一天,這個世界將變得無比完整,完整得再也沒有神明降臨的空間。
但是他控製不住自己,正如在厄洛斯誕生後,無心無欲的神明才開始相愛相親,最後繁衍出眾神,也造就了世間萬象。
在他剛剛把西比爾從她的誕生地帶出來的時候,天生聰慧卻一無所知的少女以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當聽到他說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那麼可愛地從他懷裡抬起頭,瞪大了眼睛,就像兩顆圓溜溜的寶石,或者最明亮的兩顆星星,但是那隻是西比爾的眼睛而已。
因為是西比爾的眼睛,所以被這雙眼睛注視,比再多的寶石,再明亮的星辰都還要珍貴無數倍。
她被他的回答嚇了一跳,就像其他的凡人那樣,認為阿波羅不可能說出“我不知道”這句話,難以置信地反問他,一副驚呆了的樣子。
那時候、那一瞬間,阿波羅知道,他不再是過去的太陽,也不再是過去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