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光緒十五年,載湉的日子過得順心極了。
殘冬到初春這段乍暖還寒、起床最艱難的時候,每天早上有人在他睡著的時候給他梳頭、洗臉、刮胡子,朝服朝掛熨燙得平平整整,連早膳用的粥都是涼得不冷不熱剛好入口,常年淩晨四點半起床上朝的小皇帝得以多睡一會兒懶覺。雖然隻有短短的十五分鐘,但是幸福指數直線提高。
整整一個春天,若桐形影不離地陪著他,或是談今論古,或是觀花聽琴,或是品茗讀書,乃至撩貓逗狗放風箏、微服出宮看堂會。無話不談,無處不至,無所不為,兩個人都快好成一個人了。
楊萬河從光緒成年起就伺候他到現在,從來沒見他這麼高興過,連續大半個月臉上都掛著笑。到了初春內務府裁衣裳的時候,繡娘拿尺子往皇帝身上一量,竟然高出好大一截來。
連慈禧見了,都忍不住說:“皇上最近胖了些,人也精神了。”
載湉的伴讀、同樣陪他一起長大的禦前侍衛巴雅爾,卻有不同意見——小皇帝最近似乎開始變得有些……幼稚且作?
先是某次去頤和園請安的路上,途中休息的時候,載湉把他叫到帳子裡,卻不說話,隻是背對著他走來走去,不住地動動腦袋,扭扭脖子,辮子上墜的一個紫色的天鵝墜子跟著一閃一閃地發出璀璨的光。
直男巴雅爾並沒有get到他的點,皺眉道:“皇上,您脖子不舒服嗎?奴才給您捏捏。”
載湉:……
楊萬河差點笑出聲,逮了個空兒提醒道:“大人,皇上想問您,這個天鵝墜子好不好看?”
巴雅爾恍然大悟,第二回便順著他的舉動誇了一誇他的新造型。載湉果然開心極了,得意洋洋地抬著下巴:“愛妃說這叫紫鑽,是很珍貴的西洋寶石。朕問了許多人,他們都喜歡。可惜這是她帶進宮的陪嫁,不然就賞給你了。”
皇帝問話,人家能說不喜歡嗎,您到底在多少人麵前炫耀了啊?這種亮晶晶的小石頭到底有什麼好看啊?而且在辮子上掛各種裝飾物,是滿族小男孩兒才會有的裝扮吧?
巴雅爾欲哭無淚。一日,載湉聽武英殿的侍衛們聊天說起自己的媳婦給做秋裳,又生出新的主意來。
養心殿後院庫房,九架齊房梁高的紫檀包金衣櫃大開,露出裡頭滿滿當當手插不進的棉毛緞紗各類衣物。
管服飾的王太監滿臉堆笑,捧著一本厚厚的冊子,躬身道:“萬歲爺瞧瞧,這間庫裡放的全是冬天的常服,從重到輕,一號櫃裡頭是錦衾被褥,二號是各類鬥篷、鶴氅、披風共九十九件,三號是黑狐、貂鼠、白豹、天馬、猞猁孫等各類褂子共計九十九件……最後一個櫃子是鞋襪腰帶荷包等小物件,每樣九十九件。”
“原來朕有這麼多衣裳啊。”載湉驚歎。
“那是,”王太監拍著胸脯保證道,“您要什麼穿戴吩咐一聲兒,就沒有找不到的。”
載湉高興地問:“那有破的衣裳沒有?”
“什麼?”王太監一副受了侮辱的樣子,跪在地上賭咒發誓,“皇上,打同治爺在世的時候,奴才就管著這庫房。彆說是破的衣裳,就是找出哪一件掉了個扣子,您隻管砍我的腦袋!”
載湉隻好懨懨地回了東暖閣,百無聊賴之際,忽然看見花盆裡放著修枝的剪刀。
晚上,若桐到養心殿陪他用膳的時候,就見小皇帝昂著頭進來,得意洋洋地把袖子往她麵前一遞:“朕不小心把袖子劃破了,你給縫兩針唄。”
這得意洋洋的語氣,這快活的神情……把袖子劃破了值得這麼高興嗎?
若桐有點奇怪,又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可是臣妾不會縫衣裳啊。”
她是長敘的老來女,被家裡的長輩寵著胡亂學了些拍照、畫畫、外語的偏門技能,反而不會這個時代的女孩必點的針線女紅。
載湉寬慰她:“沒事,朕看你上次繡的那個‘大馬猴撈月’還挺傳神的嘛。”
“嗬,那是西子浣紗!”若桐冷笑,斷然扭頭,“不補,自己換新的!”
載湉一時嘴快得罪飼主,後麵百般討饒求情皆不得,終於忍不住使出殺手鐧,勾勾她的手指道:“娘娘,湉兒知錯了。”
若桐渾身過電似的一抖,哢嚓哢嚓地扭轉脖子看他。
……
後麵發生了什麼膩歪肉麻麵紅耳赤恬不知恥的事情暫且不表,總之隔日巴雅爾便見到一隻笑容滿麵、春風得意的小皇帝,把明顯有一道線縫的袖子往他麵前一遞:“以前出去玩劃破了衣裳,你們都是額娘給縫,朕就隻能穿新的。如今朕也有人給縫衣裳了!”
巴雅爾:……
好好一件新衣裳,給拆掉一塊再縫上,到底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啊?
好在三月裡,耗資800萬兩白銀的頤和園終於落成,慈禧在園內宴請群臣,尤其是為園子出資200萬的直隸總督李鴻章,皇帝越活越幼稚的受害人終於不止若桐和巴雅爾兩個了。
中南海紫光閣的小鐵軌上,蒸汽小機車咕嚕咕嚕地冒著白氣。車廂的西洋百葉窗大開著,從垂著明黃色宮絛的織金撒花軟簾中望去,隱約可見幾張鋪著西洋白蕾絲桌布的紅木方桌。
左手邊第一席上,直隸總督李鴻章執著銀筷,夾了一點子鱖魚放入口中,濃鬱腥臭的味道在舌尖泛開,讓人幾欲作嘔。
這道臭鱖魚乃是徽幫名菜,李鴻章在江西巡撫任上曾經多次嘗過。雖然有個“臭”字在菜名裡,吃起來卻是鹹香滑嫩,絕無半點臭味。慈禧太後招待重臣的宮宴上,怎麼會出現一道變了味道的菜?
難不成是新修的頤和園住著不舒服,太後在敲打他們?李鴻章眉毛一動,心中已然轉過千般念頭,不動聲色地跟其他總督交換著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