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上方端坐的慈禧太後見了,隔著簾子問:“這是怎麼了?鴻章,這魚不合你口味麼?”
李鴻章起身笑道:“哪裡哪裡,這早春時節的鱖魚最是鮮嫩可口。皇太後賜宴,臣等不勝榮幸。”
慈禧笑道:“中堂自然是一片忠心。這次頤和園的工程,多虧了中堂替我和皇上分憂。”
光緒親政在即,慈禧一旦撤簾還政,就不便再住在紫禁城裡。頤和園就是太後為自己準備的遊山玩水、頤養天年的所在,挖了一個昆明湖,起了一座萬壽山,更有大小建築二百來處,桌椅陳設、古玩字畫不下十萬件。
這整整二百萬兩銀子,都是從他北洋海軍維護艦艇、更新火炮的經費裡出的!
李鴻章心中苦澀,麵上仍是笑道:“微臣遵旨。”
慈禧臉上笑容舒展,轉頭道:“這就是了。哀家知道,國庫沒銀子,此時大修頤和園,朝廷裡自然有怨言,埋怨哀家隻圖享受,把國計民生都拋到腦後去了。可是你們想想,這園子是哀家一個人的事麼?”
“如今朝中事多,外有洋人虎視眈眈,內有紅毛、民團此起彼伏。這時候,如果朝廷連個氣派的園子都蓋不起來,更是叫人小瞧了我們,墮了大清國的威風,丟了愛新覺羅家的臉麵。”
修園子=大清的臉麵,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眾人自然不敢再有異議。在座八位總督都恭聲應是。
慈禧滿意地笑了:“哀家乏了,先走一步。皇上留下,陪眾位大人說說話吧。”
皇上?對了,這兒還有個皇上在呢!
眾人這才注意到慈禧席位左側的禦案後,坐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隻見他穿著一身蓮青色盤金白狐箭袖,外罩明黃團花銀鼠小褂,二月的天氣裡仍裹著一件厚重的灰鼠鬥篷,領口上鑲的一層薄薄的風毛顯得這位年輕的帝王越發麵容稚嫩,安靜沉默,好似一抹清瘦的影子,少有存在感。
送走了慈禧,隻聽他咳了一聲道:“諸位大人坐吧,也不知這菜合不合你們的胃口。李中堂喜歡這鱖魚,朕嘗著還淡了些。曾大人,你覺得呢?”
那曾國荃位列正一品湖廣總督,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人精,哪裡肯把這樣一個嬌弱靦腆的少年放在眼裡?他又曾是李鴻章的部屬,雖然這魚嘗著比狗屎還不如,可李鴻章已然在太後麵前誇了這道菜,他如何能當眾駁了老上司的麵子?
因此曾國荃想也不想就拱手道:“稟萬歲爺,臣也喜歡。”
“哦?”光緒挑挑眉毛,“其他人呢?你們都愛吃鱖魚麼?”
他一再追問,李鴻章心裡不由生出幾分警惕,往禦案上一瞥,卻見小皇帝拿著一把青花自斟壺,隨手從匣子裡撿了個鴛鴦琺琅杯,嘴角噙笑,自飲自斟,一派胸有成竹的悠然模樣,哪有半點幼主麵對權臣的緊張?
不好!
李鴻章心頭一凜,瞬間會意過來。然而後黨其他人卻沒有這樣的覺悟。慶郡王奕劻、刑部尚書麟書,都是皇族遠親,能夠一個主管宗人府、一個官居一部之長,全靠慈禧的提拔。太後信任李鴻章,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他們如何能當眾與李爭執?
奕劻忙起身附和:“這鱖魚肉質鮮嫩,臣喜歡。”
“臣曾在徽州任職,離任二十年了,就忘不了這鱖魚的味道!”
步軍副統領榮祿是李鴻章舉薦給太後的,此刻更是作出一副深深陶醉的模樣,比著拇指讚道:“香!實在是太香了!臣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鱖魚。”
光緒嘴角止不住地上揚,眼中泄出嘲諷的笑。
現場沒有說話的隻剩下雲貴、兩江、兩廣三位總督。雲貴總督瓜爾佳鬆蕃是個老實人,忍不住皺眉道:“你們覺得這魚香?皇上,恕奴才直言,這做菜的禦廚手藝平平,不,是味覺失靈才對。這樣的人怎麼能留在宮裡伺候您呢?李中堂,你偏誇這魚好吃,這不是欺瞞皇上嗎?”
兩江總督張之洞似笑非笑地瞧著李鴻章,陰陽怪氣地說:“鬆大人,你這話未免揣測過了。人各有所好,你覺得臭,也許人家李中堂就是好這一口呢。”
原來大家桌上的魚,都是臭的?
北洋眾臣霎時反應過來,汗濕衣背。一道明明味道不對的菜,他們為了維護李鴻章的權威,不得不當著皇帝的麵異口同聲地稱讚。這不是結黨營私、指鹿為馬麼?
同治皇帝在位的時候,事事都聽慈禧太後的吩咐,久而久之他們這些大臣也習慣了以太後為先。
可這位主子剛一親政,就敲打了太後的心腹李鴻章。
天家母子不合,這北京城隻怕要變天了。
諸位大臣多番腦補之下,竟然覺得小皇帝抿著嘴唇扒蝦的模樣,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哈哈哈哈哈。”
載湉趴在景仁宮的炕上,兩隻腳在空中上下撲騰,笑得直不起腰來:“朕特意吩咐禦廚加了點佐料,把這‘臭鱖魚’變成‘臭臭臭臭鱖魚’!李鴻章一向喜歡巴結太後,果然捏著鼻子吃了,還要大聲叫好,哈哈哈哈。”
若桐聽了亦是笑道:“好陰損的招數,虧您想得出來。李鴻章是太後的心腹,偏又是個滑不溜手、從不輕易改弦更張的。北洋海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有朝一日皇上想收服這隻老狐狸,非從海防下手不可。奕劻、榮祿、麟書皆屬依附太後的無能之輩,能除則除。”
載湉拿臭鱖魚調/戲朝廷重臣,連慈禧知道了也隻是罵他“少不經事,頑皮胡鬨”,沒想到她一個小女子竟然看得如此通透。載湉不由對她刮目相看,笑道:“改日長善回京,朕竟要問問他是怎樣教出來你這樣的妖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