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裡胡同一家不起眼的官宅裡,正在舉行一場葬禮。被雪白挽花簇擁的棺材裡,躺著同治十年的狀元爺、前中國駐歐洲全權特使洪均。
堂上黑壓壓坐著一堂人,堂下烏壓壓地擠著一堆人。洪家全族的長輩宗親、家丁奴仆甚至鄰裡街坊,全湊在一起,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堂上一跪一站的兩個婦人。
站著的那個正是洪鈞的發妻王氏。隻見她滿臉不屑地把一封放妾文書,往跪著的年輕女人懷裡一扔:“鄭姑娘請走吧,你原本是什麼身份,自己清楚。我們洪家累世清名,要不起你這樣的人!”
堂下眾人頓時議論開來:“就是,婊/子還談什麼守節?”
“以公使夫人的身份,跟著洪公出使了一趟歐洲,就真當自己是正室了?”
“女子無才就是德。她在歐洲呆了不過三年,居然學了四五種洋話,說得比洪公都強,可見不是個安分守己的!”
“可不是嘛,好人家的姑娘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聽說那些洋鬼子就喜歡開舞會,陌生男女胸脯貼著胸脯地跳舞,妓/院的龜公都比他們知道廉恥!當年洪公受命出使歐洲,按例必須有夫人陪同,王夫人寧死不肯受這份折辱,偏她上趕著拋頭露麵,傷風敗俗啊!”
陣陣辱罵聲中,鄭彩雲慢慢活動著麻木的腿腳,從堂上站起來,望著棺木裡老邁不堪的洪鈞,閉上眼睛,向自己的過去道彆。
王氏看到她年輕的麵容,心裡妒恨如野草一般瘋長。當時洪均出訪歐洲的時候,她自恃書香門第、貴族小姐出身,又是裹了小腳的,平日裡金尊玉貴,去個外院都得用帷布擋住外男的視線,怎麼能遠赴歐洲、拋頭露麵地去跟外夷打交道呢?
因此她就順水推舟,打發鄭彩雲跟著老頭去了。
可是後來洋人在中國的地位越來越高,她這個千金小姐、正室夫人見了那些綠眼睛的歐羅巴大使夫人都得屈膝行禮。這個莊稼漢的女兒、船/妓出身的鄭彩雲,反而能夠周旋其中,四五種洋話穿花蝴蝶似的換著說,把各位思念鄉音的大使夫人哄得高高興興,見了她都是讓茶讓座的。
洋人又不知道什麼妻妾尊卑,一口一個“洪夫人”地稱呼鄭彩雲,有時候竟然把她這個正妻拋在一邊,使喚丫頭似的站著,看她們跟小妾聊天。
如今洪均去世,鄭彩雲沒了靠山,終於又落回了她手裡。
見她站在洪鈞靈前默哀,王氏冷笑著衝身邊奶娘使眼色。那婆子頓時凶神惡煞地上去,一個耳光把鄭彩雲扇倒在地。
“夠了!讓她拿上部分梯己,立刻離開我們洪家!”堂上族老發話了,卻不是可憐鄭彩雲,而是覺得這個婊/子多這兒站一秒都臟了洪家的地。
兩個婆子立刻上去架起鄭彩雲,拖著就要下堂去,這時二門裡忽然撲出來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抱著鄭氏的腿大哭:“你們不要趕我姨娘,不要趕她走。”
“糊塗!糊塗!”族老把拐杖在地上篤得咚咚作響,“還不快把四姑娘帶下去,她是老爺的女兒,跟鄭氏有何乾係?”
鄭彩雲隻管抱著女兒,三四個婆子上去竟然掰不過她一個女人。
正鬨做一團,門子忽然跑來大喊:“夫人,各位太爺,宮裡有天使(天子的使者)出來傳旨,快,快擺香案跪接。”
眾人立刻鬨哄哄地忙成一團,又是更衣又是焚香又是設案,剛剛到院子裡站好,天使就到了。小梳子虛應故事一般念誦了一段光緒對洪鈞的褒揚,代表皇帝賜銀敬酒。
王氏作為未亡人,陪著笑臉上來:“公公辛苦了,且屋裡坐坐,用頓便飯。”
“多謝夫人美意。但是咱家這兒還有一道口諭。請洪老大人的遺妾鄭氏,出來接旨吧。”
眾人目瞪口呆:“鄭,鄭氏?”
“怎麼?她不曾出來麼?”
這個時候凡聖旨到,都是要合家跪接的,否則便是大不敬之罪。宗老們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作答。
王氏隱約猜到皇家巴巴兒地找鄭彩雲,肯定是有什麼地方要用她。她豈能看著這小蹄子又攀上高枝兒?因此一狠心,咬著牙笑道:“公公來得不巧,亡夫病逝,鄭姨娘傷心欲絕,前兒跟著染風寒死了。”
“哦?竟有這樣的事?”小梳子不由為難。他受珍主子恩惠才當上這養心殿總管,怎麼頭一回給景仁宮辦差,就遇上這樣的事呢?
底下被兩個粗使仆婦捂著嘴,壓在庭中跪著的鄭彩雲不由大驚失色。王夫人竟敢當眾欺君?這可是殺頭的罪啊,為了保住全族上下人的腦袋,天使一走,她還活得了嗎?
她活不了,四姑娘落在王氏手裡,又該怎麼辦呢?
鄭彩雲驚怒之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頭撞在婆子懷裡掙開束縛,撲倒在一個內監腳下,嘴裡嗚嗚地叫著。
王夫人又驚又怒,氣得胸脯上下起伏,喝道:“混賬!怎麼讓這瘋婆子跑了出來。公公莫怪,這,這是我們院內一個得了失心瘋的粗使婆子,我這就讓人帶她下去。
小梳子也不是傻子,看到這婦人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穿戴齊整,怎麼看也不像粗使婆子。他登時猜到有內情,搶著喊道:“慢著!讓她說話!”
鄭彩雲吐掉口中抹布,忙不迭地大喊:“我是鄭彩雲,我是鄭彩雲!”
王夫人頓時臉色慘白,看上去竟然與棺材中的洪鈞一般無二。
作者有話要說: 鄭彩雲的原型是清末名妓賽金花,她一生經曆很傳奇的,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百度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