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您的手藝驚豔到我了,合作愉快。”
這次,她是真的心服口服。
晚上她給兩位老人打電話。
“廖先生的手藝毋庸置疑,至少那四種糕點,是我迄今為止嘗過最完美的。”
對麵傳來溫和寬厚的聲音,“既然是您這麼說,那我們也就放心了。”
柳太太想了下,順勢邀請道:“兩位要不要親自來嘗嘗看呢?順便也可以做個短途旅行。”
電話那邊沉默了會兒,換成一道更柔和的女聲。
“說來,我們還沒正經出過門……也好。”
三天後,那對老人親自來到廖記餐館。
兩位老人衣著樸素,飽經風霜的臉上依稀可以看出年輕時的風采。
雖然此刻已滿麵皺紋,但他們的眼睛呀,依舊亮得像星星。
“您好,廖先生,冒昧前來,打擾了。”老先生向他脫帽致意,“我是關墨,這是我的未婚妻,謝君姿女士。”
老人的身形清瘦挺拔,儒雅的麵上微微含笑。
老太太化著淡妝的臉上升起一抹極清雅的笑,“您好。”
人如其名,果然有君子之姿。
一舉一動都顯示他們曾接受過良好的教育,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大風大浪,才會有這樣過人的氣度。
廖初本能地升起一股敬意。
並非因他們是自己的顧客而尊敬,而是對一雙曆經磨難的靈魂的敬重。
“兩位請坐。”
天還早,店內隻有甥舅二人。
果果好奇地打量著兩位陌生的訪客,“爺爺奶奶好。”
雖然不認識,但第一麵便覺親切。
二老低頭,看著她的眼中流露出柔情。
“你好呀,小朋友。”
真可愛。
如果當年他們在一起,這會兒,也會有可愛的孫子孫女了吧?
似乎覺察到戀人的情緒,關墨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都過去了。”
老太太笑笑,“是呀,都過去了。”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廖初摸摸果果的小辮子,“這就是之前阿姨說過的爺爺奶奶。”
果果眼睛一亮,忽然小聲問二老,“我可以抱抱你們嗎?”
兩位老人一愣,眼神瞬間柔和下來。
“可以呀。”
小朋友的身體軟乎乎的,似乎還帶著點奶香。
她的手臂落在兩位老人的脖頸間,然後,輕輕落下一枚柔軟的親吻。
“抱抱就好啦!”
小姑娘努力用胳膊拍拍他們的脊背,像以前舅舅做過的那樣。
舅舅說,生活可能會好難,像盤子裡不能不吃的苦瓜。
可隻要吃掉,身體就會變得棒棒的。
兩位老人再次愣住。
果果認真道:“爺爺奶奶以後都會在一起嗎?”
謝君姿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些意外,更多地還是驚喜。
“是呀。”
“太好了,”果果開心道,“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家啦!”
以前她和媽媽在一起,那裡就是她的家。
可是後來媽媽回到天上去了,那個家就沒有了。
但是沒關係呀,舅舅來了,所以,她又有家啦。
謝君姿微怔,眼中迅速泛起春水般的柔波,“是呀,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家了……”
關墨稍顯笨拙地摸了摸果果頭上的蝴蝶結,又怕弄痛了她,輕輕碰了碰便收回去。
稍後,廖初將糕點端上來。
謝君姿看了會兒,率先拿起桃酥。
她對戀人笑道:“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手中就拿著一封桃酥。”
關墨的眼中也流露出一抹回憶。
“是呀,父親生前最喜歡吃這個了……”
年紀大了,胃口就不太好。
兩位老人相視一笑,將桃酥一分為二。
剛一入口,他們的眼神就亮了。
這個味道……真是好久不見。
吃完之後,關墨的心完全放回肚子裡。
這真是他這些年吃過的,最好吃的點心。
他對廖初道:“廖先生,我們這次過來,一是想親口嘗嘗你做的糕點,二來,也想對你發出邀請。若是方便,請務必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說完,他又看了看果果,“若是小朋友一起來,那就再好不過啦。”
他從這些糕點中吃出了祝福的味道。
廖初跟他們一一握手,“我的榮幸。”
他收獲了兩枚珍貴的感情果。
乍一看,好像是黑乎乎的,可不經意間,卻似乎隱隱有金光流轉。
像最深沉的黎明前,地平線上炸開的一抹晨光,璀璨奪目。
果實整體的口感很苦澀,刺刺的,像苦澀的海水,洶湧翻滾,著實難以下咽。
這簡直是這麼多年來,廖初所遇到過的最苦澀的果實。
這樣沉重的絕望和陰鬱,真的是人類所能承受得了的嗎?
可當他遲疑是否要放棄時,卻又捕捉到一絲甜。
細小,但確實存在,如絕望中的一根蛛絲。
而恰恰因為前麵太苦了,這一抹甜就顯得尤為突出,分外珍貴……
隻要有了它,好像再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廖初覺得這輩子都不可能遇到第三枚了。
他找了隻玻璃瓶,將那兩枚果實小心封存。
或許,這就是一段活著的曆史。
“晨曦”,就叫它們晨曦好了。
十月初八,大吉,諸事皆宜。
廖初和果果第一次踏上了彆人的結婚現場。
一場特殊的婚禮。
今天的喜娘沒有坐喜車,而是被八抬大轎送到門口。
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熱鬨。
果果驚喜道:“是嗩呐。”
李爺爺經常吹的,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廖初道:“是呀。”
嗩呐,從出生、結婚到死亡,好像所有的場合都能完美融入。
真是一種神奇的樂器。
現代社會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鬨的婚禮了。
沿途好些人出來看,臉上既有好奇,又有祝福。
能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總是令人愉悅的。
關墨親自將新娘扶出來。
年輕時,他曾許諾,會用八抬大轎將她娶過門。
如今時移世易,終究是做到了。
他沒有食言。
透過蓋頭,謝君姿看到了對方的大手,還有自己的繡鞋。
這身嫁衣是她自己做的,一年做一點兒,做了拆,拆了做,足足花了數十個年頭。
哪怕中間狼狽逃亡,也不曾丟棄。
她就想著,如果這輩子沒福氣穿,那麼就帶著進棺材。
好在……福氣終究是來了。
牽著的兩隻手已不再柔嫩,遍布的皺紋和老年斑無聲訴說著曆史變遷。
可此時此刻,他們的心空前安定。
雖是傳統婚禮,但新娘子也跟著出來答謝賓客。
廖初看了下,來的賓客確實不多。
一共隻有兩張大桌,每桌不過八人。
僅此而已。
但所有人都是帶著貨真價實的祝福來的。
除了廖初甥舅倆和柳太太,在場所有人都曾親眼見證了這些年他們的不易,不禁熱淚盈眶。
廖初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奇怪。
他分明是不太相信愛情的,可如今見了這個,竟也覺得……
如果能在有生之年覓得一真心人,那該是多麼幸運的一件事。
送走所有賓客後,新婚夫婦坐在喜床前,相顧無言。
並非不想說。
而是想說的太多,反而覺得言辭蒼白,倒不如不講。
隻是這麼看著,就很好。
關墨忽然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大箱子。
畢竟年紀大了,拖起來有些吃力。
謝君姿失笑,索性過去跟他一起拖。
箱子好大。
做完這一切之後,兩位老人都氣喘籲籲。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真是。
關墨拍拍她的手,小心地打開箱子,“你看,這些年,我給你寫了這許多信,你也回了這麼許多……”
巨大的箱子裡,赫然是一封又一封書信。
雖然已經反複讀過,但再次看到這些,謝君姿還是難掩激動。
“是呀……”
那時的他們,都知道即便寫了信也寄不出去。
非但寄不出去,甚至還有可能因為跟“壞分子”保持聯絡而罪加一等。
可是,可是怎麼能不寫呢!
筆下的每一個字流淌出來時,都會化作滾滾思念,陪伴他們熬過嚴寒酷暑……
關墨準備了一個特殊的儀式。
他要將這些年寫的信,念給妻子聽。
對的,現在他終於可以稱對方是自己的妻子了。
早年惡劣的環境讓他的視力嚴重下降,哪怕燈光明亮,老人也需要將信紙放到眼前,才能看清上麵的字跡。
他的手有些抖。
這是因為早年被壓著遊街,凍壞了。
信紙和墨水都不算專業。
多年過去,許多字跡已然模糊。
可當看到的第一眼,關墨便能倒背如流。
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那些漂泊的日子。
雖然淒苦,前路茫茫,可心中有光,足夠支撐他走下去。
“姿姿吾愛,一彆數年,你在他鄉可好……近來天寒,我的傷腿又隱隱作痛,缺醫少藥,唯有念你寥作慰藉……”
“姿姿吾愛,昨天父親不堪忍受屈辱,投河自儘。我與母親為他斂屍,都沒有哭……母親說得對,這樣的日子,死去才是解脫,隻是……不知此生是否還能有相會之日……”
“姿姿吾愛,唉,昨夜我在夢中見你,喚你,念你,不應,甚是難過……你可曾夢我?”
“姿姿吾愛,家國在顫抖,故土已滿目瘡痍,我已決心去前線……此行凶險,然我想到你在後方,勢必一往無前……願我歸時,山河安寧,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