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這座城市比作一個人,那麼他們就代表了這個人的一生:
少年,青年,老年;
未來,現在,過去……
三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拚湊在一起,總叫人有幾分感慨。
幾秒鐘後,綠燈亮起,鏡頭又跟隨兩位老爺子穿街過巷,轉入地鐵口。
因為在拍攝之前已經跟當地政府辦好了相關手續,可能會涉及到的幾處公共場所都提前打好了招呼,祁安一行人並未受到任何阻隔。
地鐵上的人很多,每一節車廂都是這座城市的縮影:
滿麵紅光的退休老人,正眯著眼睛努力看加大字號的手機屏幕;
畫著精致妝容的上班族連頭發絲都透著疲憊,他們大多木然的盯著車廂對麵玻璃窗外劃過的巨幅廣告,然後隨著地鐵車廂的晃動,慢慢陷入夢鄉。
在大城市長距離通勤是常態,上班路上的補眠至關重要。
有帶著嬰兒肥的高中生手捧單詞本,口中念念有聲……
即將到來的高考將會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第一個重大轉折點,幾乎沒人敢懈怠。
老師和家長們的話早已深深刻在他們的腦海中:
“上下學的時間不要浪費了,現在多背幾個單詞,多記一道公式,將來高考就可能壓過幾十上百名競爭對手……”
列車到站後,學生們紛紛抓緊書包,排隊擠了出去。
然後,向著未來飛奔。
烈士陵園是這條地鐵線的最後一站。
到站時,車廂裡已然不複初時的擁擠,空空蕩蕩,不剩幾個人。
宋大爺和李老爺先後下了車,倒背著手,慢悠悠往山上爬。
清江市多山多水,烈士陵園就修在山上。
遠處一片乳白濃霧,無數群山在裡麵若隱若現,看不清全貌,惟餘幾條玲瓏墨線勾勒出輪廓……
群山環抱之中,繞過來一處陡坡,上麵竟錯落散布著許多雪白石碑,不少石碑前還有燃燒過後的黑色灰燼,碑體上掛了幾個精巧花環,色彩斑斕,嬌嫩的花瓣在夾雜著細雨的寒風中微微顫抖,似乎一下子就令此處生動可愛起來。
其實說來也是,人固有一死,不過早晚。譬如此地,山清水秀,倒也不覺得可怖了。
祁安氣喘籲籲的聲音從鏡頭外傳來,“老爺子,這些墓碑是誰的?”
兩位大爺頭也不回,“這座城市的曆史可比這片烈士陵園要長久的多……”
自然是前代居民的。
如今逢年過節,也還有後人過來祭拜呢。
頓了頓,李老爺子轉過頭來,“你們這體力不行啊!”
這才爬到哪跟哪兒?
祁安擺擺手,苦笑連連,“比不了,比不了……”
整個攝製組都是第一次來烈士陵園拍攝。
當他們踩著吱吱嘎嘎的積雪,轉過層層疊疊的鬆柏,抬頭,瞬間失語。
灰暗的天地間,無數墓碑在眼前鋪開,它們向著四麵八方延伸,看不到邊際。
密密麻麻的墓碑上還堆著一層白雪,寂靜無聲,巋然不動,默默矗立著。
他們站在高山上,俯視著生前魂牽夢繞的故土。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刮過,卷起地上的雪沫,紛紛揚揚。
周圍的鬆柏鬱鬱蔥蔥,隨著風,奮力搖擺,然後又歸於平靜。
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息凝神,生怕驚動了地下的英魂。
鏡頭從墓碑上掃過,有人輕輕念出聲:
“……1932年出生……1951年8月7日犧牲於朝鮮……”
享年19歲。
“……1920年出生……1937年7月7日犧牲……”
年僅17歲。
孫老爺子剛剛遷過來,墓碑還很新。
他生前無兒無女,孤苦一人,死後卻被人銘記。
每到逢年過節,總有人來放一瓶酒,擺幾枝花。
宋大爺調了調弦,李老爺子擦了擦二胡。
兩位合作多年的老人不需要任何排練,抬手,起!
清亮的嗩呐聲瞬間傳遍整座山頭,像清風,驚起藏在密林中的飛鳥。
高亢的二胡聲緊接上,如山間的流水,潺潺作響。
樂聲起起伏伏,有輕快,有悲壯,隨著最後一個高音,最後終歸於平靜。
祁安仿佛看到了一位老人的一生,看到了無數人的一生。
那麼相似,卻又不太相似。
“去買點花……”
他對工作人員道。
攝製組離開的時候,烈士陵園的每一座墓碑前,都擺了一支潔白的菊花。
回去的路上,攝製組好多人眼睛都紅紅的。
所有人一言不發,氣氛有些沉悶。
“沒什麼好哭的,”正低頭擦拭嗩呐的李老爺子突然道:“他們想看你們哭嗎?不,他們想你們好好的。”
祈安等人一愣,陷入沉思。
等再次出現在綠苑區時,所有人都已褪去悲色。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金烏西墜,華燈初上。
空了一天的街道再次陷入繁忙,昏黃的路燈照出前麵的車水馬龍,蜿蜒著,通往不知名的遠方。
廖記餐館的晚間是在一個小姑娘的二胡聲中拉開帷幕的。
四歲多的小姑娘已經拉得有模有樣。
雖然沒多少高難度的技巧,但基本功頗為純熟。
最難得的是,她的節奏把握極準,曲子中是有感情的。
哪怕不通樂理的人聽了,也隱約能明白想表達什麼。
攝製組有懂行的人,不由咋舌。
好家夥,這是《田園春色》!
雖說確實是適合新人演奏的曲目,但這孩子才幾歲?學了二胡才多久?
一曲畢,眾人紛紛鼓掌。
小姑娘抿嘴兒笑,落落大方站起來鞠躬,“謝謝!”
宋大爺在一旁滿麵欣慰。
後繼有人啦!
李老爺子心裡泛酸:
好好的孩子,咋不愛學嗩呐呢?
嗩呐多好啊!
祈安過去問:“果果以後想當音樂家嗎?”
果果歪頭,“舅舅說不要想太多,要長大了才知道。”
當初讓果果學二胡,純粹是因為孩子喜歡,廖初從沒想過要強迫孩子乾什麼。
眾人就都笑起來。
人群中有聲音傳出來,“真好聽,再來一個!”
誰知小姑娘不買賬。
她自顧自收起二胡,煞有其事道:“宋爺爺說了,我還小呢,不能一口氣拉太久。”
手腕該痛啦。
她先把琴箱送進去,然後吧嗒吧嗒跑到臨街的落地窗邊,兩隻小手扒著窗框,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果果,等誰呢?”
“要等魚魚老師一起吃飯的。”
她道。
過了約莫十來分鐘,一個穿著白色羽絨的青年從街對麵走來。
他的容貌十分出色,厚重的冬裝在他身上非但沒有顯得笨重,反而有點憨態可掬。
青年隔著玻璃窗,衝果果笑了下,眉眼彎彎。
小姑娘嘻嘻笑著,麻利地跳下座位,跑去門口迎接。
“魚魚老師!”
暖氣撲麵而來。
餘渝摘下帽子,一頭微卷的短發biu一下彈出,在空中抖了幾抖,這才不情不願落下來。
鏡頭外的祈安就有點泛酸:
憑啥有人這麼多頭發!
今天是周六,明天餐館不營業,而眼前這位餘渝老師,則會和餐館的老板一起,去給福利院的孩子們送物資。
“為什麼會選擇做這個?”餘渝有點茫然,一邊麻利地給果果拆雞翅,一邊道,“就是覺得想做,就去做了唄。”
比起現殺的,風乾雞更多一重風味。
又因為水分流失,肉質十分緊實。
成年人固然喜愛這種勁道的口感,但對小朋友而言,則稍顯不友好。
“謝謝魚魚老師。”果果快樂地收獲了一堆撕好的雞肉,配著熱乎乎的皮蛋瘦肉粥,一口一口吃得香。
“魚魚老師很了不起的!”小姑娘極其肯定地說。
祈安故意逗她,“比你舅舅還了不起嗎?”
果果咽下去一口粥,看過來的眼神突然有些複雜。
祈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
怎麼了?
良久,小姑娘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語出驚人,“你一定是會問最喜歡爸爸還是最喜歡媽媽這樣的問題的怪叔叔吧?”
就像舅舅做的什麼都好吃一樣,難道不可以兩個人都很了不起嗎?
祈安:“……”
怪,怪叔叔?!
攝製組眾人都開始吭哧吭哧憋笑。
連攝影師都有點兜不住,鏡頭出現了細微的抖動。
小姑娘欠著身子,努力伸長胳膊,在祈安肩膀上輕輕拍了兩下。
“叔叔,總問這種問題,會被討厭噠。”
祈安:“……”
謝謝提醒哈!
半小時後,忙了一天的廖初也加入采訪。
“怎麼認識的?福利院,”他言簡意賅道,“都去送物資,後來就一起行動了。”
旁邊的餘渝點頭。
“不太容易吧?有沒有人質疑過你們的動機?”
聽了這話,兩人對視一眼。
廖初指了指餘渝,“我還好,以前不怎麼上網,倒是他……”
自從創建了廖記餐館的賬號之後,廖初每天都會抽出半小時打理,順帶著也會看看“數星星的孩子”。
然後就看到了許多不太好的評論。
質疑,那還算輕的,另有不少直接辱罵的。
隻是公開的評論就已經這麼多,不難想象,更私密的後台私信會是什麼樣子。
不親身經曆的人,永遠都無法想象壓力有多大。
所以有時候他真的特彆佩服餘渝。
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同樣是做公益,因為他福利院的出身,所有人都會主動替他找好理由,覺得現在反過來回饋社會是很順理成章的事。
反倒是看似雙親俱在的餘渝,在不少世人眼中,似乎並沒有做公益的直接動機。
既然如此,那麼他的目的一定不純潔!
餘渝有點不好意思,連連擺手,“也還好啦,沒他說得那麼誇張。”
祈安抓住重點,“也就是說,確實有人辱罵?”
餘渝猶豫了下,點頭。
“方便給我們看一下嗎?”
“啊?”餘渝愣了下,“這個……”
在這種節目裡,不太合適吧?
廖初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看一下吧。”
不然,肯定會有人說他賣慘,罵的就更凶了。
餘渝對他有種莫名的信任。
“那,好吧……”
幾分鐘後,攝製組眾人都發出此起彼伏的低呼:
“這也太過分了吧?”
已經不僅僅是質疑了,更多的是直接辱罵、詛咒。
不知道的,還以為眼前這個青年跟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呢。
可實際上,雙方根本就不認識。
隻展示了幾十條,餘渝就迅速把手機收起來。
“其實大家有這種質疑也可以理解,”他搓著手道,“因為就目前來看,這個領域確實有點亂,以前也爆出過不少新聞,公眾普遍缺乏信任感……”
“但還是會傷心的吧?”祈安問道。
餘渝遲疑著點頭,笑了下,“確實,不過想開了就好。”
廖初就在旁邊皺眉,“這種事怎麼想得開?”
餘渝反倒笑了,拍拍他的胳膊,“好啦好啦……習慣就好。”
為什麼要習慣?
廖初還想說點什麼,可看著對方笑吟吟的眼睛,忽然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算了。
我來了,所以,算了……
第二天一大早,攝製組跟隨廖初和餘渝開車趕往康明福利院。
一下車,大家都被眼前破敗的建築震驚了。
一般人平時很少會關注福利機構。
偶爾幾次,也不過是從新聞上一閃而過。
而但凡能上新聞的,無一不是當地的重點扶持工程。
在他們的印象中,仿佛所有的福利院都乾淨整潔,明亮衛生,所有的孩子也都白淨活潑,看不出一點心理陰影……
反正,不是這種難民營一般的淒涼模樣。
院長劉香蘭對著鏡頭明顯有些局促。
“已經比以前好很多啦,主要是餘老師和廖先生他們,幫忙籌集了很多物資,今年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
說到最後,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但越是這樣,才更顯真實。
“大城市福利院的孩子們其實生活條件很不錯,”廖初一邊搬東西一邊道,“現代社會,你能想象還有孩子營養不良嗎?”
他指了指對著幾箱牛奶歡呼雀躍的孩子,“我小時候就是,他們也是……”
沒有什麼魚肉蛋奶營養均衡,更彆提什麼餐後水果,能用米麵之類的碳水勉強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極度營養不良和貧血加劇了他身體的衰敗。
曾經有一次去醫院檢查時,醫生就頗為遺憾:
“要是從小保養,至少能壓製到三十歲以後再爆發……”
這幾天下雪,有兩間屋子漏水,廖初幫忙搬完物資後,就直接上了房頂。
他檢查了下,對下麵的餘渝道:“防水層破損了,要重新塗。”
餘渝點頭,“那我去買!”
“我去吧。”廖初順著樓梯爬下來,“防水塗料也有很多種,彆給人騙了。”
說到騙,餘渝不禁回想起之前買橘子的事。
雖然現在那個大爺改邪歸正,但這件事儼然已經成了餘渝的黑曆史。
廖初去買防水塗料的空檔,餘渝就帶著小朋友們一起玩。
也不需要什麼高端設備,隻需要一根粉筆,在水泥地上畫出格子,就可以拍著巴掌跳了。
簡單,甚至有點簡陋的條件,但所有人都玩得很開心。
看著眼前的一幕,祈安好像也跟著回到童年。
他蹲在地上,喃喃道:“我小時候也是這麼玩的……”
踢毽子,跳房子,丟沙包,滾鐵環,摔泥巴,打畫片……
他們童年時耳熟能詳的遊戲,好像都隨著過去,一起消散在滾滾曆史軌跡中。
被無情的拋棄了。
於是稍後廖初帶著一車防水材料回來時,就見攝像機被孤零零丟在一旁,整個攝製組的人都下了場。
陽光下,一顆地中海冒著嫋嫋熱氣,氣喘籲籲跳格子。
後麵一群工作人員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有膽子大的,已經在“攻擊”祈安:“導演,您這體能不夠看啊!”
旁邊的青年帶著孩子們笑得歡。
陽光很明亮,溫柔地撒落下來,給所有人都鑲了一層金邊。
眾人玩得熱火朝天,都沒注意到有人回來了。
唯獨那青年似有所感,廖初跳下車時,突然回頭。
“廖先生,你回來啦!”
他笑著說。
廖初忽然覺得這句話很動聽。
像一個漂泊已久的遊子,突然發現萬家燈火中,獨獨有一盞為自己而留。
他推開門,裡麵有人對自己笑著說:
“你回來啦!”
隻是那麼一瞬,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洗淨了滿身塵埃。
“嗯,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那個,好多人吐槽這篇的題目難聽難看,其實吧…我也覺得不怎麼樣……
但是起名太難了,比些文難多了,哭瞎!
大家集思廣益吧,有沒有什麼合適的名字推薦下?後期如果選中的話,5000晉江幣奉上!跪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