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敷衍的跟胡總廚打了招呼之後,少東家上下打量廖初幾眼,眼神中滿是不屑。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對方。
少東家突然嗤笑出聲。
還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神仙。
也不過是個毛頭小子。
想跟我鬥?
你還嫩點!
周圍全是往來的賓客和媒體,許多人都關注著這位鐵板釘釘的繼承人。
少東家假惺惺伸出手,在廖初握上來時,忽然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嘲諷道:
“我不知道你給老頭子灌了什麼**湯,不過,隻要有我在一天,你就彆妄想一步登天!”
胡總廚的眉頭皺了皺。
雖然聽不清少東家在說什麼,但憑借他對對方的了解,想必不是什麼好話。
這是廖初的第一道考驗。
如果僅是口頭警告就怯戰的話……
垃圾話什麼的,廖初聽得太多了。
這類口頭威風對他造不成哪怕一丁點兒威脅。
反而……他覺得對方有些外強中乾。
因為真正成竹在胸的人,是不屑於放狠話的。
有本事就真刀真槍乾一場,誰有那閒情逸致耍嘴皮子!
向來吃軟不吃硬的廖初緩緩眨了眨眼,握著少東家的手突然用力,“借您吉言,那我就試著一步登天看看。”
就在這一刻,他的心底好像突然冒出來一點嫩芽。
一點名為野心的嫩芽。
左右已經沒了退路,既然如此,那就……做做看!
少東家早年也曾跟著父親學做菜,奈何吃不了苦頭,早早就轉行進入管理層。
長年累月的辦公室生涯和往來應酬讓他的體能下降的厲害,廖初剛發力,他就覺得好像被鐵鉗子卡住了似的,臉都白了。
哪兒還顧得上放狠話!
廖初衝他笑了笑,“幸會。”
說完,衝胡總廚點頭示意,徑直往裡麵找老爺子去了。
但廖初萬萬沒想到,應酬竟然會比學做菜更累!
這個人要記得,那個人也要認識……
他的腦袋瓜子都被塞滿了,發木了。
身居高位的人大多練就人前人後兩副麵孔,廖初親眼看到許多人身上分明縈繞著酸的苦的辣的澀的,各種負麵的晦暗的情緒層,可麵上竟毫無破綻,依舊泰然自若地與人談笑風生。
太可怕了!
這樣的人生,太可怕了!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他可以根據對方的真實心情,適當調整應對方式。
再加上老爺子的麵子,一圈兒轉下來,大家對他的印象竟相當不錯:
嗯,這小子彆的不說,言談舉止中的度,拿捏得還真不錯……
哪怕某位向來以毒舌著稱的雜誌主編,也在廖初自作主張給他挑了一杯溫開水後,難得給句“青年俊傑”的稱讚。
寒暄過後,落座用餐時,坐在旁邊的胡總廚難免詫異:
“那位主編胃病犯了,我剛才看到他拿藥吃,你怎麼知道他想喝溫開水?”
廖初道:“我猜的。”
因為那位主編雖然端著酒杯,但自始至終沒有抿過一口,哪怕嘴唇已經微微有些乾燥。
而每當他的視線從托著酒盤的招待們手上劃過,身上代表煩躁的味道就會加重一點。
很顯然,那些飲品都不是他現在想要的。
胡總廚拍了拍他的後背。
“好小子,真有你的。”
善於觀察食客的真正需求,正是一名合格的廚師和管理者需要的。
雖然老爺子沒有正式說出對廖初以後的安排和打算,但讓胡總廚帶著他坐到心腹專屬的次桌,已經很說明問題。
“咦,這不是老滋味的招牌菜,金鑲玉麼?”
一位股東忽然道。
正忙於談話的眾人這才注意到,桌上多了一盤淺碧和金色嵌套的精致菜肴。
確實是老滋味的獨門菜之一,金鑲玉。
因為做法複雜,用料考究,非重大場合和貴賓,這道菜是不會出現的。
老爺子率先舉箸,笑嗬嗬道:“來,都嘗嘗,看味道怎麼樣。”
眾人紛紛動筷子。
不多時,反饋就出來了。
“嗯,確實是那個味兒!”
“不對,好像略稚嫩些。”
“哎,今天胡總廚沒有下場,那些主廚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算不容易啦。”
“確實,我看啊,能有老爺子年輕時七八分的功力啦!”
“不錯,真不錯呀。”
等大家都說得差不多了,胡總廚才笑道:“諸位可都猜錯了。”
眾人大感詫異,又去看老爺子。
老爺子笑而不語,顯然有幾分得意。
等吊足了胃口,老爺子才指著胡總廚身邊的年輕人道:
“今天的金鑲玉,是這個孩子做的。”
廖初站起身來,向大家微微一禮。
眾人紛紛低呼出聲。
好小子,忒年輕了!
少東家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堪。
沒想到啊,老頭子竟然連菜譜都給他了!
他突然似笑非笑道,“這就是最高水平了?胡總廚,您□□徒弟的水平是不是下降了?”
一句話,直接把胡總廚也拉下水了。
但令他意外的是,胡總廚和那個姓廖的小子,竟然半點不慌。
就在大家也覺得有些不以為意時,胡總廚突然丟出一顆大雷:
“不是我教的,他不知道菜譜,隻是猜菜。”
“猜菜?!”
“沒菜譜?!”
“真沒菜譜?!”
附近幾張桌上,頓時炸開了鍋。
都是圈內人,猜菜的難度有多高,他們可太了解了。
簡單的家常菜也就算了,哪怕不吃,隻看一眼也就猜個八/九不離十。
但金鑲玉……這也能猜菜?
玩兒我呢!
剛才胃痛的主編瞅了廖初一眼,雖對他有幾分欣賞,卻沒盲目相信,隻是對老爺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老爺子,您可彆作弄我們。”
眾人的反應就像給老爺子吃了一顆定心丸。
他的臉色都神奇地好了不少。
“我年紀大了,可不喜歡作弄人。”他笑嗬嗬道,“這孩子幾個月前剛升任主廚,按規矩,是接觸不到菜譜的。”
不少人就開始嗦牙花子。
再看向廖初時,眼神都有些變了。
嘶!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可真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難怪老爺子這麼看重!
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廖初都被胡總廚帶著,挨桌敬酒。
不管剛才見過的,沒見過的,嘉賓們都以一種全新的眼神和態度與廖初交談。
一圈下來,廖初半口菜沒吃,肚子裡卻裝滿了酒。
有點難受。
稍後告一段落,他衝胡總廚使個眼色,去了洗手間。
剛進洗手間,他就吐了。
吐出來之後,果然好受很多。
從隔間出來時,廖初意外發現有人站在洗手池邊發呆。
那人約莫三十歲上下,穿著考究,麵容俊秀,直勾勾盯著鏡子發呆,好像某些故事中的憂鬱王子。
作為老滋味的一員,廖初習慣了隨時隨地關心賓客們的狀況,當下問了句:
“您好,您沒事吧?”
那人扭頭,張了張嘴,突然哇一聲吐了。
廖初:“……”
這王子有點兒不大講究了啊。
聽見動靜的工作人員進來清理水池,那人就跟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低著頭,連說十多聲對不起。
聲音特彆小,廖初估計工作人員都沒聽見。
這人的狀態不太對。
廖初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覺得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不過今天來得賓客中,大多是各路媒體雜誌的常客,偶爾在哪裡見過照片或是視頻也不奇怪。
工作人員掛出“清理中”的牌子,廖初拉著那人出來。
走廊上的空氣可比洗手間好多了。
他剛要開口,就聽對方的肚子咕嚕嚕一陣亂響,忍不住笑了。
巧了,他也餓了。
但必要的應酬已經結束,他實在不想現在就回酒桌上繼續被人灌酒了。
而慶典在老滋味舉辦的好處之一就是:
廖初這個內部工作人員可以隨時偷溜到後廚,給自己開小灶。
這也是餐廳對中層及以上工作人員的福利了。
菜品都是按人頭準備的,這會兒後廚已經不剩多少了。
廖初謝絕了幾名工作人員近乎討好的幫忙,隻挖了一勺麵粉,挑了幾片剩下的白菜葉子,又拿了兩顆雞蛋。
許多自恃身份的人往往覺得白菜這種東西,實在上不得台麵:
產量大,隨處可見,稀爛賤!
瞧不上!
而在高檔餐廳工作久了,不少廚師都會染上這個毛病。
就好比現在。
幾名留守的幫廚見廖初隻拿了白菜,就忍不住道:
“廖廚,您不要點兒彆的了?”
“對啊,那邊還有幾顆蝦子、幾枚鮑魚呢,爆炒一下就挺好的。”
為防止意外情況發生,采購的食材往往會比正常需求量多出來一部分。
廖初搖頭,“白菜就挺好。”
這會兒胃裡翻江倒海的,也實在吃不下什麼山珍海味。
白菜養胃,正好了。
他脫了外麵的禮服,換上廚師裝,麻利地起鍋熱油,切了點細細的薑絲爆香。
“嗤啦”一聲,淺黃瞬間變為淡金,鮮薑特有的味道飄散出來。
等金色加深,就用漏勺把炸過的薑絲撈出丟掉。
這樣後期口感會更好,也方便更多不喜歡吃薑的人。
廖初把切好的白菜絲丟進去爆炒,隻加一點點鹽巴。
水入鍋燒開,抖麵粉,先不急著散開。
幾秒鐘過後,底部定型,就會形成一顆顆麵疙瘩。
麵疙瘩完成後,用大勺子攪動幾下,將打散的蛋液從中央注入。
這樣澆出來的蛋花清淡如雲,動若飄絮,入口爽滑,是最好看的,也是最好吃的。
幾名幫廚都伸長了脖子看,覺得這位年紀比自己還小的主廚,咋每一步都那麼好看呢?
一小鍋白菜疙瘩湯,正正好好裝了兩盅,不多不少。
廖初端著出了門,繞到後麵供食客休息的人工景區去,大老遠就見剛才洗手間看見的那位客人正蹲在角落。
說實在,那姿勢挺不雅觀的。
但舒服。
於是廖初也過去蹲著了。
那人吸了吸鼻子,略長的劉海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好像,瞬間活過來似的。
“香~”
廖初失笑,遞了個湯盅給他,“小心燙。”
兩位不久前還在燈紅酒綠間與人觥籌交錯的貴賓,此時便縮在黑暗的角落裡,亂沒形象地吃完了白菜疙瘩蛋花湯。
成本不過幾塊錢。
但都很滿足。
一碗熱乎乎的疙瘩湯下肚,因乾癟而不斷哀嚎的腸胃都得到了安撫,溫柔而堅定的暖意遊走全身。
讓人忍不住想發出幾聲不太體麵的呻/吟。
那名賓客意猶未儘地舔了舔嘴唇,似乎努力思考了幾秒鐘,認真道:“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朋友了。”
廖初失笑。
這算什麼?
一碗白菜疙瘩蛋花湯騙來的朋友嗎?
下一刻,就見他伸出手來,“你好,我叫白鶴。”
“廖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