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老滋味餐廳的第二年,廖初晉升為六大主廚之一,正式掌管一隅灶頭,真正成為後廚骨乾。
同時,他刷新了老滋味的最年輕主廚記錄,時年20歲。
20歲,太年輕了。
普通人的20歲在乾嘛?
大學沒畢業吧?
能養活自己了嗎?
同行呢?
還在技校和師父手底下當孫子呢吧!
如果說一開始,大家還對他有點警惕和嫉妒,現在,就已經相當麻木了。
晉升公告張貼出來後,眾人隻有一個反應:
哦,升了啊。
那就升吧。
當一個人僅比你優秀一點兒,或許還能有一爭高下的意思。
但當那人活像人型掛比,正常人剛打到第二關時,他就一臉“就這”的通關了時,那點兒競爭意識就煙消雲散了。
爭啥!
爭得過嘛!
甚至時間久了,大家都生出一點近乎扭曲的變態心理,都想看看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人究竟能一路橫衝直撞走到哪一步?
又是否會真的給這家老字號,帶來一股不一樣的新風?
說起來,還真有些期待呢。
十一月十九日是老滋味餐廳的創建日,每逢五逢十,都要舉辦盛大的周年慶典。
而老滋味集團的大股東和高層,也會儘量從天南海北趕過來。
至於廚房部分,一般情況下,隻有行政總廚有資格陪同老爺子一起出席。
而今年,陪同人員又多了一位。
“我?”
廖初有些驚訝。
胡總廚拍拍他稍顯單薄的脊背,“對,就是你,還愣著做什麼?去換衣服,我帶你去量尺寸,定禮服。”
又皺眉,“還是瘦,得多吃多運動,健身知道嗎?”
如果廚師自己就麻杆一樣單薄,客人本能地會覺得菜不好吃!
看,那廚師把自己都餓瘦了!
廖初稀裡糊塗被拎到裁縫鋪,木偶似的聽從裁縫的指令,讓舉胳膊就舉胳膊,讓抬頭就抬頭。
他看了胡總廚一眼,對方正低頭狂按手機,周身縈繞著一點鹹中泛苦的情緒。
顯然,手機中傳達出來的,並非什麼讓胡總廚感到愉快的信息。
“胡總廚,”廖初忽然開口,“那種場合,我去不太合適吧?”
胡總廚順勢收了手機,捏捏眉心,顯然有些疲憊。
他瞅了廖初一眼,突然笑了,“你是不是傻?”
這種場合和機會,人家都上趕著去。
你倒好,送到眼前還往外推!
不是傻是什麼!
廖初:“……”
他發現,隨著這一句罵,胡總廚身上又鹹又苦的味道瞬間淡了點。
廖初:“……”
什麼意思,罵人解壓嗎?
胡總廚抱著胳膊上前,低聲跟裁縫討論幾句,說的什麼“格子”“領結”的,廖初也聽不大懂。
稍後,裁縫帶他們去後麵選麵料。
胡總廚和廖初稍微落後兩步,這才輕聲道:“老爺子想帶你見見人。”
今年是老滋味逢十的大年份,不光各路股東、高管濟濟一堂,還有各路媒體雜誌,甚至部分政府官員,都會出席。
要把人推到台前,實在沒有比那天更合適的日子了。
廖初的瞳孔猛地一陣收縮。
哪怕他對勾心鬥角的事情不太懂,也能聽出後麵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
老爺子等不及了。
站在麵料室門口,胡總廚緩緩吐出一口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丟出一句堪稱石破天驚的話:
“老爺子沒時間了,你,一定要爭氣。”
之前老爺子把計劃告訴他的時候,他也驚了一跳。
太倉促了,真的太倉促了。
這麼做的風險太多也太高。
後廚尚且可以憑本事服眾,誰行誰上,但涉及到企業經營,裡麵的關係和門道就太多了:
比起追求廚藝和什麼初心,股東們更傾向於維護品牌形象和經營的穩定性。
說白了,隻要能賺錢,誰在乎什麼初心!
甚至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們並不在乎犧牲公家和其他人。
在這個時候推廖初出來,股東們和董事會必然震動,如果廖初頂不住壓力,無法說服眾人,很可能影響市值。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突然把一個年輕人拉到這裡麵來,讓他被迫承擔遠超年齡段的巨大壓力,甚至背負延續品牌命運的負擔,是否太過殘忍?
一旦被正式推到台前,姓廖的小子就徹底沒有退路了。
少東家和他虎視眈眈的班底,必然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稍不留神就要粉身碎骨……
麵對老爺子,胡總廚沒什麼不能說的。
老爺子的表情既欣慰又無奈。
欣慰的是自己沒看錯人,總歸還有清醒的。
無奈的是:他沒有時間了。
“20歲,21歲,還是22歲,對他們來說,有區彆嗎?”老爺子輕輕摩挲著拐杖上的龍頭,平靜道。
胡總廚一愣。
確實。
老爺子端起茶嗅了口,沒喝,又戀戀不舍地放回去。
他的睡眠越來越差了,吃藥也無濟於事。
為了儘可能多苟延殘喘一陣,他現在連最愛的茶水都不敢沾了。
“如果可能,我更希望五年後再把他介紹給大家……”
25歲的年輕人,就像剛剛開始成熟的果實,已經能試著獨當一麵了。
“但我怕挺不到那時候。”老爺子道。
見胡總廚麵露不忍,他反倒笑起來,“這沒什麼,人有生老病死,誰也免不了。我這一輩子,享受過常人難及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沒什麼可遺憾的了。唯有一點放心不下……”
祖宗基業。
“趁現在我的話還管點用,就倚老賣老一回!”
再過幾年,他勢必要從一線退下來,到時候就算想替彆人撐腰,都沒有那個分量了。
所以這次的周年慶,既是挑戰也是機遇。
隻要他們咬死了,那小子爭點氣,彆關鍵時候掉鏈子,就有七分把握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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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阿初真棒!”
廖顏笑著去摸青年的腦袋。
廖初想躲,猶豫了下,還是乖乖任她摸,嘴裡卻說:“我二十了,不是十二。”
廖顏笑眯眯道:“就算你兩百歲,也是我弟弟呀!”
廖初搖搖頭,起身去陽台收衣服。
一拉門,就看見地上裝滿鮮花的大水桶。
福利院出身的孩子們,如果文化課成績不是特彆優秀的話,一般都會放棄普通高考,選擇進入技校,早早掌握一門技能養活自己。
當初廖初選擇了烹飪學校,而廖顏,早幾年就去學了美發,中間還頻繁去蹭花藝班的課。
姐弟倆普遍認為,既然天生短命,那就得一分鐘掰成幾瓣兒過。
人家打一份工的時候,我賺兩份錢,豈不美滋滋?
前幾年廖顏白天是發型師,晚上搖身一變,就又成了花店店員。
她似乎頗有藝術天分,不管是做發型還是做花藝,顧客好評率都很高。
隻是後來發病,身體健康狀況直線下滑,她再也無力支撐兩份工作,隻要辭掉對體力要求更高的美發工作,隻做花藝。
如今來到京城,她還是繼續自己的花藝事業,隔三差五在網上接單,倒也能賺點錢。
廖顏湊過來,扒著廖初的胳膊笑嘻嘻道:“怎麼樣,姐姐的技術又進步了吧?”
廖初其實看不太懂這些。
但隻要是姐姐做的,哪怕堆成粑粑狀都好看。
廖顏知道他的德行,也不等回答,忽然伸手用力揉他的腦袋,一邊揉一邊煞有其事道:“我聽說像那種高檔西裝,穿的時候要帶胸花的,到時候姐姐給你留一朵最漂亮的白玫瑰!對了,到時候我幫你剪頭發吧!”
她已經好久沒幫人理發了。
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很快,就到了十一月中旬。
廖顏早早準備好凳子和理發工具,果然仔仔細細幫廖初剪了頭發。
她有點小緊張。
今天可是弟弟的大日子,聽說他特意推了上司帶他去理發的邀請呢!自己可千萬不能剪壞了!
廖初從鏡子裡看見姐姐在做深呼吸,“沒事兒,人好看就行,發型無所謂。”
廖顏噗嗤一聲笑了,從後麵戳戳他的後腦勺,“真臭屁!”
可說完,她卻滿足地掐掐弟弟的臉,“哎呀,我們阿初真好看!”
雖然廖初隻是報喜不報憂,但廖顏還是從他日以縮短的睡眠和日益增大的瘋狂練習中窺見一二。
她不太清楚弟弟究竟要麵臨怎樣的考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
一定很重要。
她特意給廖初做了背頭,微微向後麵抓過去一點,看似隨意,但卻能增加人的成熟感。
說白了,顯大。
年齡,可能是廖初現下最匱乏的了。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廖初緩緩吐了口氣。
他好像又增加了一點信心。
“花!”
廖顏顧不上掃地,衝到陽台去剪花,結果下一秒就掉了剪刀。
聽見動靜的廖初衝過來,就見她對著地上的剪刀發愣。
“姐?”
廖顏瞬間回神。
她捏著手指,有點不好意思,“不小心讓花刺紮到了,姐姐怕疼,阿初自己剪好不好?”
廖初嗯了聲,果然去剪了兩朵玫瑰。
他仔細去了花刺,把其中一朵插到廖顏的辮子裡。
“姐,等我再升一級,就能帶家人一起出席了。”
他認真道。
廖顏抬手摸了摸花,眼眶微微有點泛紅,沒說話,隻是推著他往外走。
“可彆讓領導等你,趕早不趕晚,快走吧!”
幾分鐘後,廖顏趴在窗邊,朝下麵的廖初揮手,“走吧!”
廖初對她擺了擺手,一路小跑,迅速消失在道路儘頭。
廖顏盯著他離開的方向看了會兒,死死抓著陽台圍欄的雙手突然鬆開,拚命發起抖來。
她的病情又嚴重了,已經連花枝都剪不斷了……
“呦,這發型不錯,”胡總廚有些意外地看著煥然一新的廖初,再看看他胸口,笑了,“嗬,沒看出來啊,你小子,還挺講究。”
胸花都沒漏掉!
慶典的一個重要環節就是跳舞,穿老派西裝禮服的男士們要戴胸花,女士們要戴手花。
不過現在好多年輕人不知道這個規矩,好多忽視了的。
進門右手邊設有專門的吧台,擺著不少鮮花,專門供遺忘或遺失胸花、手花的賓客們補漏。
原本胡總廚還打算帶著小子去挑一朵,沒想到,他竟然自帶了!
“我姐給我選的。”
廖初挺了挺胸,語氣就有點小驕傲。
我有姐姐!
胡總廚失笑。
德行吧!
不過兩人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在前往老爺子專用休息室的路上,他們碰見了少東家。
其實在前兩年,少東家對胡總廚不止一次拉攏過。
但在聽說了對方的改革和經營理念後,胡總廚就開始跟他保持距離。
說老實話,胡總廚覺得,如果照少東家那麼亂搞,老滋味隻會死得更快。
麵對難以馴服的千裡良駒,世人大致有兩種態度:
一類人會選擇不斷磨合改進,並試圖進一步感化;
另一類,則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很顯然,少東家是後一種。
他喜歡人才,但更喜歡聽話的人才。
在拉攏失敗之後,少東家就把胡總廚列入清算名單的前幾位。
行政總廚固然重要,但他也不認為胡總廚是不可替代的。、
就憑老滋味的鐵招牌,全中國這麼大這麼多人,他就不信找不出更好的。
兩邊差不多撕破臉之後,就僅維持著表麵的和平。
不當眾給對方下不來台,就是他們對老爺子最後的尊重。
但老爺子和胡總廚聯合提拔新人的舉動,讓壓抑已久的矛盾迅速浮出水麵。
少東家固然缺少幾分胸襟和遠見,但也不是傻子。
他很快就發現了父親背後的企圖。
他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