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妮婭感覺自己正在走進一個奇幻故事。
她的腦海裡不斷往外蹦著一個個念頭, 尼爾·蓋曼的墳場之書,亨利·塞利克的聖誕夜驚魂, 蒂姆·伯頓的僵屍新娘,福克斯的生命之書……曾經看過的電影和接二連三蹦出來, 故事藏在生命中每個重要的時刻裡,流逝的時間見證了她曾為之付出的歡笑和淚水,而現在它們都從遙遠的記憶裡複蘇,牽著她的手, 帶她走向未知的旅途。
橙黃色的南瓜燈和橙紫條紋的糖果漸漸出現在道路兩旁,從零零散散到三五成堆, 一人高的南瓜坐落在堆積如山的糖果裡,溫暖的橙色燭光從滑稽的大嘴裡漏出來, 把南瓜照得通透,宛如黑夜裡的太陽, 蝙蝠路燈亮了起來, 星星點點的彩燈纏繞著燈柱, 在糖果和花瓣之間跳躍。
現實世界的元素在一點點消失,奇幻的氣息從她踏入墓園的那一刻開始向四周侵蝕,墓園的黑夜從伸手不見五指, 到慢慢被朦朧的光充盈, 淡淡的光暈為夜色附加了柔光, 雖然依舊是黑暗, 卻並不讓人覺得藏著不可知的危險, 墓碑的輪廓也變得柔和、嶄新, 腐蝕的醜陋痕跡和猙獰的雕像一起被甩在身後。
路麵上的橙金色的花瓣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鋪滿花瓣的長路,拉妮婭踩在柔軟的花瓣上,靴子陷入厚實的花瓣路裡,沒有任何觸底的感覺,鬆軟得像是在雪野裡跋涉。
從進入墓園起,她就發現她的視野似乎在一步步恢複正常,或者說眼前的世界一步步變得可以被她看見,最開始是南瓜和糖果,接下來是路燈和彩帶,她能看見墓碑前的蠟燭和花束,也能看見樹梢上的圓月和貓頭鷹。
貓頭鷹歪頭看著她,忽然振翅飛向圓月,拉妮婭抬頭望去,看到圓月露出了笑臉。
越來越多的色彩出現在花瓣路的儘頭,城鎮的輪廓掩映在濃霧之後,空氣裡忽然飄來了清脆的歡笑和音樂,那聲音嘗起來有糖果的甜味。
拉妮婭出神地望著眼前的景色,久久沒有出聲說話。
就在她進入墓園的瞬間,她感覺到斷開了和黑霧的聯係,但和之前不一樣,在她的感知裡,並不是黑霧裡的另一半意識陷入了沉睡,而是她們之間的聯係忽然被分隔開了,雖然還能隱約感覺到聯係的存在,但無法通過維係聯係的線重新鏈接上彼此,就仿佛那道墓園門隔斷了……兩個世界。
她還在人間嗎?拉妮婭不知道。
這一刻,失去了黑霧的保護,她就隻是個身體柔弱的十五歲女孩,任何一點危險都可能殺死她,不會比燒掉一張紙更難。
但拉妮婭並沒有感到害怕。
從那些花瓣出現時起,她就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事物顯然並不屬於“現實”,可就在有著明確認知的情況下,拉妮婭依舊推開了墓園的門,走進了墓園裡的黑暗。
這和愚昧或者無知沒有關係,在沒有做出決定之前,拉妮婭會謹慎觀察環境,依靠理性分析信息,從中搜羅出可行的形式方針,但在她決定行動後,接下來就是混亂和瘋狂的領域,無論有多少不利因素存在,她都不會因為可能的危險而卻步。
她低下頭,邁出一步,驀地腳踝一緊。
一隻骨手鑽出泥土,牢牢抓住了拉妮婭的腳踝。
指骨、掌骨、腕骨,手骨牽出了尺骨和橈骨,一副完整的骨架在拉妮婭的眼前鑽出墳墓,抖了抖帽子上的土,檢票員有模有樣地衝著拉妮婭行了個禮,下巴往下一滑,大約是在對她微笑。
“歡迎來到亡靈世界,小姐!”他有一把好嗓子,聲音活潑而又輕快,“請問你有入場券嗎?”
聽到他的話,拉妮婭眨眨眼,很快想起了什麼。
她將手伸進口袋,原本裝得滿滿的糖果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精美的入場券靜靜地躺在她的口袋裡。
“是這個嗎?”拉妮婭問。
【名稱:入場券】
【技能卡屬性:被動技能,使用一次後消失】
【技能類彆:???】
【效果:在萬聖節可以借此進入亡靈世界】
【學習條件:吞噬一團來源不明的黑霧】
【備注:既然這樣還等什麼?享受亡靈世界的狂歡節吧!】
“就是這個,”檢票員嫻熟地在入場券上打了個孔,“我們好久沒有拜訪者了,你是天使還是魔鬼?應該不是魔鬼,我記得隻有暴食的主君敲詐走了永久居住證,你總不會是那位吧?”
拉妮婭:“我是人類。”
“哈哈哈,人類不可能活著抵達這裡的,”檢票員笑得渾身骨頭都在晃,“好好玩吧,小天使——等等。你是人類?!”
他的骷髏臉硬是讓拉妮婭感到了他的難以置信,他上上下下看了拉妮婭一圈,尖叫一聲:“你是個活人!亡靈在上,你來這裡乾什麼?”
“我看到了引路的花瓣。”拉妮婭說,“我不應該看到嗎?”
檢票員急得團團轉,骨頭劈裡啪啦掉了一地:“當然,那些花瓣是隻有亡靈才能看見的,你既然活著就不應該看見!你不能再耽誤了,孩子,你必須趕快回去!”
他抓住拉妮婭的肩膀,上下牙齒打架,拉妮婭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發出聲音來的。
“我不能原路返回嗎?”她指了指來時的路。
“不,那是亡者拜訪人間的路,你從這條路走回去就真的死了!”檢票員和她解釋,“亡靈世界的大門一年一開,如果在亡靈節結束之前你不能返回人間,你就隻能在這裡待上一年了,但你是活人,這裡不適合你生存,你必須趕緊去城市的另一端!”
他把入場券還給拉妮婭,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快點,這裡是人間與亡靈世界的夾縫,我不能離開這裡,去找你的親人,讓他們帶你離開這裡!”
骨架子重量那麼輕,拉妮婭卻不知怎麼被他推得一個踉蹌,跌跌撞撞幾步,撲進了濃厚的霧氣。
霧氣之後似乎是個很長的話題,拉妮婭一路翻滾,稀裡嘩啦一陣響聲,她摔在糖果堆裡,從糖果山上骨碌滾下去,和一堆橙紫色糖紙包著的糖果一起蹦到了街上。
一隻保養良好的手伸到了她的麵前。
“你還好嗎,孩子?”女人關切的聲音響起。
糖果山上全是軟糖,拉妮婭摔得不重,她抓住對方的手站起來,抖掉頭發裡的糖果:“謝謝您,女士——”
拉妮婭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她麵前是一位知性優雅的貴婦人……拉妮婭清晰地得出了這個結論,因為她正在看著她的臉。
不是空白,不是定格的照片,不是屏幕上遙遠的一顰一笑,她的眼睛看著拉妮婭,眼底的擔憂情緒一覽無餘,拉妮婭從她的臉上解讀到了她的情緒,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終於看到的正常普通的人。
眼前的這張臉有些眼熟。拉妮婭恍惚地想。
不是毫無印象,似乎就是不久前看到過,看上去……
在看到她的臉時,貴婦人淺淺地吸了口氣,麵孔上浮現出真切的驚訝和困惑,眼神怔忪得像是籠上了一層霧氣。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撫摸上拉妮婭的臉龐。
她的手指並不冰冷,反而透著奇妙的暖意,就像是引著拉妮婭進入墓園的花瓣,輕盈得像是陽光下的羽毛。
拉妮婭忽然想了起來。
“你是……”
“你是……”
她們不約而同出聲,聲音撞在一起,碰撞出無數飽含期待的碎片,最終貴婦人看著拉妮婭的藍眼睛輕輕笑了聲,仿佛已經驗證了她的想法,鼓勵她:“你先說吧。”
拉妮婭不可能不感到不可思議,她看著眼前的女士開朗的笑容,頓了頓,才說出了那個名字:“我認得您,您是瑪莎·韋恩。”
瑪莎·韋恩,拉妮婭曾經在肖像畫上看到過她的麵孔,這個名字屬於布魯斯的母親。
“而你是我的孫女,對嗎?”瑪莎柔聲說,目光一寸寸摩挲著她的臉,發出輕輕的感歎,“你長得和布魯斯真像。你叫什麼名字,我的小女孩?”
“拉妮厄斯……拉妮婭·韋恩。”拉妮婭說。
她看著瑪莎的臉,不能不為遺傳的力量感到驚奇,她不能分辨出她的五官和布魯斯有多少相似之處,但他們很像,血緣關係清晰地寫在他們的臉上,瑪莎看起來依舊年輕,和她在肖像上的相貌並沒有太大差彆,皮膚依舊飽滿紅潤,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看起來甚至有種少女的天真,美得令人驚歎。
而她的兒子已經飽經歲月的風霜磨礪,時間依舊厚待他,他的魅力不曾因年歲流逝而失色,反而如同美酒般越來越醇厚,可無法消除的傷痕和細紋已經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昭示著那張臉的主人已經不再年輕。
瑪莎笑了起來:“啊,我的小小鳥。”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的眼神多了一絲傷感,“你已經和我們一樣離開布魯斯了嗎?”
拉妮婭搖頭:“沒有,我還活著。”
她猶豫了一下,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進來這裡的。”
瑪莎笑著說:“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我以前可沒見過你。好了,怎麼進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在這裡多待,既然你還活著,我們得把你送回去。”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怪。拉妮婭記得很清楚,他們不幸離世時布魯斯還不到十歲,不止是她,瑪莎根本不可能見過——
“猜到了嗎?”瑪莎笑了起來。
拉妮婭無聲地點頭。
“我知道的多著呢,亡靈世界的大門一年一開,每年我們都可以返回人間去拜訪親人,”瑪莎溫柔地說,“我一直在看著他。”
她牽起拉妮婭的手,動作輕柔自然,溫度從她的掌心傳遞到拉妮婭的掌心,拉妮婭忽然感覺口袋重了不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口袋裡已經裝滿了各色鮮豔的糖果。
“……我十五歲了。”她說。
瑪莎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也是個孩子。”
她們沿著街道向前走去,街道上不止她們兩個人,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在街道上來來往往,兩側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商店,店鋪裡沒有店員,玻璃門上懸掛著“回家”的告示牌,顯然店員們也選擇趁著亡靈節返回人間拜訪親友。
看上去和人間彆無兩樣。
“我剛剛在入口看到一個檢票員,”拉妮婭被四周的景色晃得眼花繚亂,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長久以來她都隻能看到一種顏色,在他人眼中平淡正常的景象,對她來說就過於雜亂紛繁,循序漸進還好,一旦突然接觸到正常的世界,不免感到一陣不適應,“他看上去沒有你們這麼……”
“像活人?”瑪莎接上了她的話。
“那裡是兩個世界的過渡地帶,”她說,“那裡的亡者就是骷髏的形態,和我們不一樣。你的眼睛不舒服嗎?”
拉妮婭“嗯”了聲,揉著眼睛,不舒服地說:“顏色有點……多。”
瑪莎招來一輛馬車,她把拉妮婭拉上去,聽到這句話,愣了愣,立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揉眼睛,不容置疑地說:“讓我看看。”
“揉眼睛不衛生,親愛的,下次彆這麼做了,”她一邊說一邊查看拉妮婭的眼睛,“Hmm……奇怪。”
她似乎沒看出什麼,皺起眉自言自語:“還是讓托馬斯看看你吧。”
“我很好,沒關係。”拉妮婭抿了下唇,輕輕推開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