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雪竹在睡覺, 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還不如暗處夏蟬的分貝高昂。
夏夜如此輕柔動人,配上剛成年的憂愁, 寧靜而清涼。
一直在“睡”的雪竹突然湊到孟嶼寧耳邊叫他。
“哥哥。”
孟嶼寧側過頭:“醒了?”
她生怕他放她下來讓她自己走,連忙緊緊抱著他的脖子,這才悄聲說:“我支持你。”
莫名其妙的。
孟嶼寧語氣困惑:“什麼?”
“我支持你學――”那個專業叫什麼來著, 雪竹仔細想了下, “金融,你以後肯定能賺好多好多錢。”
少年失笑。
這小姑娘連金融是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肯定。
那他以後還真要好好學,不然要是長大後掙不到錢, 豈不是辜負了她的一番期望?
他沒有放小竹下來, 明明知道背上的人早已經醒了,卻還是像烏龜背著它重重的殼, 慢慢將她背回了家。
走完小路,一行人終於到家。
將雪竹交給裴連弈的時候她還在裝睡, 孟嶼寧失笑, 沒揭穿她。
裴連弈實在不好意思地看著幾個護送女兒回家的大孩子, 非要留他們幾個人在家裡吃西瓜。
宋燕萍在廚房切西瓜,嘴裡絮絮叨叨著這個隻會給彆人添麻煩的女兒。
絮叨完後也沒叫醒雪竹,對丈夫說:“老裴, 你抱小竹回房間睡吧。”
裴連弈將雪竹抱進她的房間,打開風扇開關,替她蓋上薄毯,輕輕闔上房門。
雪竹睜眼盯著黑夜中呼出陣風的吊扇葉, 電扇風拂過淺花色的窗簾和她膝上布料輕盈的白色裙擺。
她想象中的長大, 哥哥姐姐們比她早一步到達了終點,但是終點的風景似乎並不想她想象中的那麼美好, 反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煩惱和無奈。
到很晚很晚的時候,雪竹迷迷糊糊感到有人走進房間,用涼水沾濕的毛巾替她擦了臉和胳膊。
“小懶豬。”
是媽媽的聲音。
媽媽最後替她掖了掖薄毯,又離開了房間。
***
這個暑假絕對是雪竹有史以來過得最難忘的時光。
爸爸履行約定帶她去了北京。媽媽單位太忙請不到假,賀箏月和鐘子涵都有彆地的旅□□程,孟嶼寧找了份八月在便利超市的兼職,為了賺自己大學入學的生活費。
父女倆坐上綠皮火車,十幾小時的路程,是雪竹出生以來坐過的最長鐵路線。
但是她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這一廂的乘客們幾乎都是去北京的,旅遊的占多數,難辨的各種鄉音雜糅著交談,感歎現在生活變化有多大,期待首都有多繁華,年輕些的人便能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交談。
有些人票買晚了隻買到站票,買到坐票的人坐久了便站起對身邊站著的陌生人說一句,來,咱倆換著坐。
小小的舉動便讓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很快熟稔起來,互相交換帶上火車的各種家鄉特有的零食乾糧。
推著小車的乘務員穿過熱鬨的人海,廂頂的電風扇吱呀呀轉動也解不了悶熱,雪竹將頭探出窗戶任由風刮亂她的劉海,但下一秒又被爸爸嗬斥不許伸頭出窗戶。
後來外麵下起淅瀝的對流雨,雨滴順著窗打濕桌上用來打發時間的撲克牌,爸爸把窗關上了。
透過玻璃也能看到這四方世界,火車也不知行駛到哪座城市,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和遠處隱隱從雲層中透出影子的山巒,這一刻雪竹眼裡似乎能裝滿整個天空。
嘈雜悶熱的十幾小時過去,雪竹跟著爸爸下了火車。
腳下的土地是想象之外的繁華和廣闊,出站時一個穿著誌願服的姐姐送給雪竹一把上頭印著奧運五環和福娃的扇子,還對她說,小妹妹,北京歡迎你。
雪竹格外珍惜這把免費得來的扇子,一直到回家都牢牢握在手裡。
那個晚上,煙花燃了半個夜晚,幾乎點亮了整個北京城內的天空。
跟著爸爸,雪竹去了很多地方,父女倆沒買到內場的票,兩個人明明到了北京,卻也隻能站在體育館外看大屏直播的比賽。
“冠軍是屬於中國的!劉子歌最終奪得這枚寶貴的遊泳金牌!”
“女子200米蝶泳金牌,也是目前中國參賽選手累計所獲得的第十八枚金牌!”
內場的聲音似乎傳到場外,一時間場外烏壓的人群也爆發出驚天的歡呼,爸爸興奮得鼓掌大叫,雪竹拚命揮舞手中的小國旗,鮮豔的紅色漫天飛舞,映紅頭頂碧藍的夏日晴空。
雪竹和爸爸蝸居在三環外一家小旅館內,有時候趕不到當天的比賽,便守在電視機前看直播,媽媽和和父女倆通電話的時候抱怨他們來了北京還看電視,浪費錢。雪竹和爸爸卻覺得,在北京當地看電視和在家裡看電視,氛圍是完全不同的。
不過除了奧運紅,雪竹還在北京喜迎了她的初潮。
誰能想到初潮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隻有爸爸帶她出來旅遊的時候來。
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出其不意。
女兒很絕望,爸爸也是滿臉的尷尬無措,手忙腳亂去幫她買來了衛生巾,對著說明看了半天看不懂,隻好腆著臉叫來前台的小姐,讓她教自己的女兒怎麼用衛生巾。
父女倆當天晚上都是一臉生無可戀和媽媽通電話。
宋燕萍在電話那頭聽到雪竹今天來初潮,非但沒有同情,反而當即大笑出聲。
雪竹氣得臉色煞白,捂著肚子嚷:“媽媽你沒良心!”
“行了行了,這幾天讓爸爸好好照顧你,”宋燕萍止住笑意,又對丈夫說,“老裴,你拿張紙記下來,明天去街上給小竹買點東西給她補身體,小女孩第一次來月經要格外注意,彆落下病來。”
裴連弈一聽會落下病,立馬找筆找紙,一一記下老婆交代他要買的東西,小時候幫女兒洗澡換尿布都沒這麼讓人焦頭爛額,如今女兒初長成,操碎了心的老父親不得不惡補女性月經知識,生怕雪竹真落下病耽誤了一生。
雖然是新手上路,不過老父親從前照顧過老婆出月子,照顧女兒也沒多大問題,總算恭恭敬敬送走了雪竹的初潮。
奧運會結束前幾天,為了避開人潮,父女提前踏上回家的路。
回家後雪竹向所有人分享她在北京的所見所聞,當然省略了她來初潮那件事。
裴連弈知道小女孩要麵子,乾脆也當做沒發生過,父女倆默契地遺忘了這件事。
先是媽媽對雪竹每日叭叭個不停的嘴感到了厭煩,後來是周圍和雪竹熟悉的鄰居們,最後雪竹無人炫耀,乾脆坐車去鄉下的爺爺家玩,每天對爺爺奶奶進行洗腦式灌輸。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耳朵不太好,常常坐在搖椅上一發呆就是整個下午,雪竹搬了張小板凳坐在他們身邊,說上好幾個小時說得口乾舌燥也不見他們不耐煩,於是雪竹終於找到了最棒的傾聽者。
兩個老人隻是笑嗬嗬地看著小孫女手舞足蹈對他們形容首都的繁華,在她說累了後遞給她一塊冰涼清甜的西瓜解渴。
“等以後我長大了賺錢了,就請你們一起去北京玩!”
為了感謝爺爺奶奶的傾聽,雪竹許下豪言壯語。
“等你長大我和爺爺都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了。”奶奶笑著說。
“不用走路過去啊,我們坐飛機過去,很快的。”
“老了就坐不了飛機了,”爺爺也笑,“吃不消。”
“啊?那我怎麼帶你們去北京呢?”
坐火車?
可是坐火車更辛苦啊。
爺爺卻說:“你有這份心我們就很高興了。”
奶奶也說:“是啊,我們兩個反正也沒幾年了,電視裡看看就行了。”
雪竹不知道,即使自己這麼嗦,爺爺奶奶也仍舊希望每年的暑假都能過得再慢一些,鄉下的這間屋子,最好每天都都聽到孫女清脆的童聲。
在鄉下的這段時間,雪竹每天推著爺爺的自行車爬上小山坡,又迎著風騎下,她已經長高了,不再需要哥哥帶她騎。晚上的時候去天台上睡覺,每當做這些事的時候,雪竹都會想起曾坐在孟嶼寧的自行車後座,兩個人一起追趕迎麵的濃烈驕陽那時候,以及兩個人並排躺在涼席上,他幫她一起數星星的樣子。
爺爺也問過雪竹,寧寧這個暑假怎麼沒來玩。
雪竹老老實實告訴爺爺,哥哥要兼職替自己賺生活費。
老人家歎了口氣,眼神眺向遠方,也不知是對孫女還是對早已故去的好友說。
“這孩子一定會有出息的。”
這份遺憾一直持續到暑假結束,雪竹獨自坐上回家的大巴車,爺爺囑咐她開學就是初中生了,要更加努力學習,奶奶還是讓她在家多吃點飯,小孩子不能太瘦。
八月底,雪竹送走了先開學的鐘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