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自己人頭來比誰殺人多?”
謝積光非但對顧盞話中殺氣不以為意, 反倒饒有興致地彎了彎唇角,好似春日折花,而非刀光劍影:“有點意思,倒也不是不行, 不過——”
他刻意將“不過”兩字拖得很長,含笑掃過顧盞時, 譏諷幾乎滿得溢出來, 偏偏放在他身上, 隻覺是少年的心直口快,而不覺刻薄:
“顧道友說殺我說了多少次?我還不是有胳膊有腿活蹦亂跳站在你眼前。格!格*黨&可彆顧道友最厲害的是一張嘴, 而非應當用來殺人的劍吧?”
宿飲月刷新對謝積光的認知,並且收回那句論陰陽怪氣謝積光不如儒門聖人的話。
看起來謝積光不但是個杠精, 還相當地掌握陰陽怪氣的精髓。
最多就是儒門聖人更刻薄毒辣,而他更彎彎繞繞。
各有所長。
顧盞看著無動於衷,月光落了一層在他身上,是俊美皎然, 也寒涼如霜,隻淡淡回了幾個字:“可以一試。”
他們兩個都是說到做到之人。
兩句話的交談間, 風動雲移,天色驟變。
一麵夜幕深深, 烏雲沉沉;另外一麵明月當空,霽然浩渺。
兩人各居一邊, 各自對峙。
如光與暗, 永遠相對相克, 永遠水火不容。
誰心裡都清楚彼此不是戲言。
顧家的事未解決,顧盞便不會放棄向謝積光動手的打算。
顧盞不介意將這打算提前到今晚兌現,謝積光也不介意提前除去一大隱患。
僅此而已。
鳥雀嚇得撲撲亂飛,震得樹枝顫動不止,枝葉簌簌,搖落半枯不枯的葉子零散鋪在狼藉地上,更顯蕭索。
這一片壓抑之中,隻有一人看熱鬨不嫌事大,抬起手使勁鼓了鼓掌,掌聲清脆,叫人懷疑鼓掌者是不是還遺憾沒點瓜子茶水。
少年興致勃勃向宿飲月道:“不是我說,他們看樣子是要來真的,非死即傷,你真的不去勸勸他們彆在這裡打?”
“不用。”
宿飲月目光一直落在那邊,卻極輕微地搖了搖頭:“這是他們的事,我插不著手。”
宿飲月心中所想,確實也如他口中所說。
顧家的事,誰都沒體會過舉族性命背負在一人脊背上的重,誰都沒資格勸顧盞。
他不知道謝積光在這件事上扮演過何等角色,起到過何種作用。
但就事論事——
顧盞應該知道一個答案,誰都沒資格在這件事上攔顧盞。
聖人發覺宿飲月的神情非常清明,清明出了一點水中皓月的意思,隻應夢裡有,紅塵高天兩不沾。
他像是心裡有規規矩矩的度,人也規規矩矩地跟著度來走,該做的誓死不放,不該做的半點不碰。
有情到了幾近無情的程度。
被這點清明打動,少年竟出奇跟著想了想,認可道:“你說得對。”
“百年前世家宗門那就是一攤破事,爛到根子裡去,比現在還要爛,誰也逃不脫,有什麼好講的?一提就是一身晦氣,我們換個話說,不管他們了。”
宿飲月:“……”
儘管他也覺得世家宗門這攤事的確挺破事的。
但是把自己一起給罵進去到底有點不太合適吧?
少年嫌乾說無聊,一把抓過一旁神遊天外禮家宗主的扇子,禮家宗主對他尷尬一笑,少年也不在意,敲敲手背道:“不如還是來談一談你該何去何從。”
他說得單刀直入,言語也相當直白,不留情麵:“首先,你彆指望我會為你直接出頭對上道門老家夥,然後儒道相爭。”
“一旦儒道相爭,這天下必然大亂,會死很多很多的人。”
少年望著天象說到。
他眼眸變成幽謐深邃,隻些微神態上不足道的變化,卻判若兩人。
在這之前,沒有比他更不像聖人,畢竟聖人高高在上,威嚴莫測,不該是個一張口就是罵人,一罵人就是豬豬豬的少年。
但在這之後,沒有人比他更像聖人。
“死人若是能死得有價值,我不介意死人,甚至還相當歡迎。但死人若是死得沒價值,我一個人也不願意讓他去死。”
“你是宿家少主,身份高貴,自然有人願意為你前仆後繼去死。但這套在我儒門行不通,憑什麼為了保你,為了替你出頭,要去踩道門那家夥的套,好讓他名正言順當個攪屎棍去殺很多人?”
高深莫測,注定保持不過三息時間。
因為少年說完後,又拿扇子點在法家家主肩膀上咆哮起來:“拿這蠢貨舉個例子,我願意把他押過來給你賠禮,就是因為你沒死,所以他也沒死。”
“要是你死了,管不管他是我的徒弟,我還讓他陪個屁的禮?直接燒了和你一起下去給你賠禮算了。”
宿飲月:“……”
他看著法家宗主心如死灰,枯如槁木的模樣,覺得自己可能是很難再對法家宗主生出負麵情緒了。
因為有儒門聖人這樣一個師父,他已經足夠慘。
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驚奇道:“難道我應該有這個指望嗎?”
這回說不出話的變成少年:“……”
他清清嗓子,佯裝無事道:“你心裡清楚就好,那麼我把剩下一個選擇明明白白地說給你聽。”
“舍棄宿家的身份,入我儒門,做我親傳。”
其實這選擇說不上差。
宿朝鳴對宿飲月的疼愛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無論名義上舍不舍棄宿家的身份,宿飲月皆是宿朝鳴掌中珠心頭肉般的獨女,分毫不影響他該有的地位。
而儒門聖人親傳的身份,本也不比宿家少主的低。
遑論還能借機脫險。
情理上來說,宿飲月沒有不應的理。
宿飲月靜靜未言。
法家宗主倒像是條被戳到尾巴的噴火龍,從死灰堆裡熊熊燒了一把怒火出來,正想跳起來噴火時,被禮家宗主一把按了回去:
“師弟。”
他看著法家宗主,向來和稀泥做好人的溫吞眼眸裡,有截然不符的清醒。
因為看得清醒,自然而然生了憐憫。
“沒用的,師父決定的事情,便是徹底定好了。”
宿飲月望儒門聖人,另一邊顧盞和謝積光的對峙到了最極致,半邊是最純粹的不見底暗色,半邊是光明浩然,隨時隨地都會暴起殺人。
受其影響,這一處氛圍變得空前尖銳而緊張,如同無形之手上長長的指甲緊掐住了心臟處那一根弦。
“多謝您的好意回護。”
宿飲月這一句道謝誠懇極了。
儒門聖人曾經護過原主性命是真的,如今想要好心給他一條退路也是真的。
那麼他就該誠誠懇懇道謝,認認真真把這份好意記下來放心頭。
少年神色微舒,以為宿飲月要答應下來。
“但我怕是要浪費了聖人的這番好意。”
他等來的卻是宿飲月的這一句話。
沒有陣法隔絕,宿飲月聲音清淡,流泉般流入每個人耳中。
原本躁動不安的風忽然止了,光與暗的對峙無聲無息消失在夜空裡,又是一片如尋常的夜朗星稀。
顧盞不知何時持劍立於宿飲月側後方,星月輝光照清他庭前芝蘭般驚豔出眾的相貌,卻比那些未經風雨的芝蘭玉樹遠為沉澱,由於沉澱,也遠為漠然無畏。
他在與謝積光的對峙中先收了手。
因為宿飲月拒絕了聖人。
聖人的喜怒難辨,聖人的恩惠也如天威不可拒。
縱使儒門聖人上一刻還有說有笑,誰能知曉他下一刻不會雷霆出手?
謝積光的事可以押後再算,性命可以押後再取,顧盞為之隱忍磨礪百年,早不會爭一兩天的長短。
但宿飲月是他要護住的人。
一口氣也受不得,一點危險也不能有。
看著顧盞和謝積光兩人,少年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你們兩個啊。”
他倒沒有生氣,隻問宿飲月:“你真的考慮好了?”
“考慮好了。”
宿飲月頷首。
大約是今晚的大起大落對宿飲月來說著實刺激,他在這個話題上麵難得話多:“您當我是十年怕井繩也好,當我是逆反心理做事不過腦子也行。如您所說,四門的那些證道天下,太費勁太事多了,我摻合不來,隻想好好練劍。”
然後把那些煩人的給一鍋端了。
少年了然,笑道:“道門那家夥拿你當棋子,還是相當重要一枚棋子,你便怕我也用你來做點什麼。”
不管他有沒有這個心思,能夠以這樣坦然的姿態說出來,心胸就相當了得。
宿飲月便也坦蕩道:“比起怕,更多是痛恨,所以索性不沾不碰不招惹。”
少年理解道:“人爭一口氣嘛,誰修行不是為了腰杆子更硬?”
他的態度像是發自內心。
沒人能叫聖人假意逢迎,哪怕是敷衍一句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
話說開到這裡,也就沒有必要再談。
少年爽快地道了個彆,帶著禮法兩家宗主轉身就走,回到儒門所在。
聖人所居的地方,竟和那些貧寒書生毫無二致,甚至比貧寒書生還要不講究,翻舊了卷頁的書鋪了滿桌滿地,燈盞邊緣凝結著厚厚的一層蠟油,將銅燈盞點綴得斑駁油膩,宛如泣淚。
法家宗主躬身站在少年麵前,等著他說話。
他對自己這位師尊的尊敬發自內心。
正是因為對自己師尊的尊敬發自內心,才會不擇手段去達到他師尊所想要的天下,乃至於道上和他師尊有了分歧。
少年這次沒有再憤怒蠢豬蠢豬地罵法家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