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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若瑾隻比溫離慢小了幾個月, 也就是說,在鐘氏有孕後不久,現如今的溫夫人便也有了身孕, 雖說鐘氏一族被流放後,溫儉隔了不久便娶了平妻,但從時間上來看,兩人之間怕是早已有了首尾, 怪不得娶平妻那樣快, 嶽家剛出事不久,便著急忙慌迎平妻入門, 從律法來說, 確實是沒錯,從道德上而言,又未免叫人覺得涼薄。
被趙帝流放的鐘氏一族, 柔弱的老人孩童, 在路上便死得死病得病,活著到流放之地的隻有少數。
上行下效,連趙帝都是那副德性,難不成還指望其他官員清清白白嫉惡如仇?
趙亡國後, 被流放之人終於得以重見天日,大部分人都對趙帝失望透頂,選擇了歸家做個撲普通人,而鐘氏一族由於是溫皇後的外家,無論溫皇後承不承認, 魏帝又會不會用他們, 終究是比溫國公府要好一些的。
溫離慢做了大魏皇後,魏帝卻沒有賜予她母族任何榮耀, 當年宮妃們被家族送入宮中,尚且能得好處,何況溫離慢?
她外家能力如何是一回事,但有沒有得到官家賞賜,那是另外一回事。
官家看不看重這些沒人知道,絕大多數的人都在觀望著,這位以亡國之後身份,又成為大魏皇後的趙女,究竟在官家心中占了幾斤幾兩。
倘若溫離慢遇到的是二十五歲之前那個暴虐殘酷的魏帝,他一定不會考慮太多,但三十七歲的帝王早已不似年輕時那般易怒,所思及到的事情自然也更加妥善。
鐘氏一族死了一大半,僅剩寥寥幾人,所幸溫離慢的外祖鐘肅還在,他一生共有三子一女,如今還活在他身邊的僅剩下次子鐘達,鐘氏兒郎大多成婚晚,又常年征戰,被流放時,僅有長子成了親,此外便是已故長子所留下的孫兒鐘曉,以及鐘肅在流放之地所收養的義子鐘不破。
堂堂鐘氏,百年世家,開國元勳之後,如今竟凋零的僅剩此四人。
這十幾年的流放,不僅摧毀了他們的意誌與抱負,也摧毀了他們的身體,鐘達斷了一臂,迄今未有婚配,鐘肅不過天命之年,卻已是彎腰駝背、白發蒼蒼,再瞧不見當年揮斥方遒的風發意氣,老態龍鐘,行將就木,傴僂的身體哪裡還有將軍的威風?
說是飽經風霜苛政的垂死老農,也有人信。
四人臉上身上皆有刺字,其中三人是當年流放之時所受的黥刑,哪怕鐘曉當初僅有三歲多一點。
至於鐘不破,他無父無母,按照趙國律法,罪人所生之子女,要在出生起便在麵上刺字,由此可知鐘不破的親生父母應當便是流放之地的囚徒,然而在那裡死人最不值錢,至於生下來的孩子,能做勞力的便留下,做不了勞力的便直接丟棄路邊――
數不清有多少人死在流放之地,冤魂至今仍在哀鳴。
得知趙已亡,鐘家人沒有絲毫痛心與憤怒,忠君愛國四個字,早在他們眼睜睜看著親人一個一個離世後便煙消雲散了。
流放之地清苦貧寒,負責監管他們的人暴力又惡毒,常年守在那樣的鬼地方,即便是個官兒也沒有出路,這些人最恨如鐘家人這般的權貴,對他們的羞辱與折磨較之普通囚犯更甚。
之所以隻活下來男人,是因為女人與孩子體弱,根本受不了那樣的日子,得了病,監軍不會為他們找大夫,熬得過去便熬,熬不過去便死了一了百了,四人儘皆瘦得皮包骨,毫無精氣神可言,這讓官家很不滿意。
為首的鐘肅,眼神宛如一灘死水,雖然跪在魏帝跟前,卻根本無法讓人感受到他有丁點兒的求生欲望,這副姿態倒是跟溫離慢有些相似,隻不過溫離慢是不諳世事的無所謂,而鐘肅是閱儘千帆後一次又一次失望的悲鳴。
也正因為他這眼神與溫離慢有幾分相似,才使得魏帝對他多了一點點耐心,這副模樣著實稱不上好看,他瞥了一眼,連話都懶得跟鐘肅等人說,起身便走了。
官家這一走,跪在地上的鐘氏四人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壽力夫手持拂塵微微笑道:“這麼多年,鐘老將軍受委屈了。”
委屈嗎?
鐘肅略微茫然,也許一開始是委屈的,但在流放途中,身邊的親人一個一個死去,心中的委屈便換做了無邊無際的絕望――鐘氏一族百年堅貞忠誠,隻因為向趙帝進諫便落得如此下場,他曾無數次的後悔,像齊國公府、溫國公府一樣做個睜眼瞎子,也不至於將親人們的命都葬送在裡頭。
孫兒鐘曉其實還有個孿生兄弟,但那孩子命苦,黥刑後高熱,在路上便沒挺過來去了,鐘肅捧著那麼點大的孫兒,看著悲痛欲絕的長子與長媳,無數次地問自己:我錯了嗎?
忠君愛國,敢言直諫,我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