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儉心中驚恐至極,哪裡聽得去彆人說話,兒子敢這樣與老子說話,簡直反了天!他正要暴怒,卻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這租住的房子隔音並不好,隔壁漢子打女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東邊咳嗽一聲,西邊打罵孩子,日日夜夜,養尊處優的溫國公怎能適應?
這腳步聲宛如厲鬼索命,叫溫儉心中的恐慌到達頂點,他緩緩扭頭向門口看去,出現在房門口的,不是鐘肅鐘達又是誰!
當年鐘肅是威嚴的大將軍,鐘達是英姿勃發的郎君,如今二十年過去,兩人都老了,從他們的麵容可以看出經曆過許多風霜苦難,惟獨眼睛,與二十年前相比竟沒有太大變化,看得溫儉倒抽了口冷氣,他下意識雙手撐在床上往裡頭貼,活似見了惡鬼!
“溫儉,好久不見。”
鐘達微微一笑,衝溫儉打招呼,“怎麼,不認識我這個二舅哥了?說起來,阿兄與三弟臨死時,放不下家裡人,還惦念著楚娘,溫儉,楚娘何在啊?”
語氣十分輕柔和善,似是在問今天天氣如何,溫儉根本不敢跟鐘達對視,他原本還想,鐘家人入蘭京這麼久都沒有找他算賬,想來是要將彼此間的恩怨一筆勾銷,沒想到他們是在這兒等著!
他畏懼不已,體似篩糠,當年的承諾曆曆在目,可他一件都沒有做到。
“我將楚娘嫁給你,你曾在我麵前發過毒誓,倘若有負楚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溫儉,我且問你,這句話可還作數?”溫儉聽出鐘肅的殺意,連話都說不周全,此時此刻,甚至不敢稱呼鐘肅為嶽父!
鐘肅迄今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何,若是怕被鐘氏一族牽連,將楚娘休了豈不皆大歡喜?偏偏溫儉不休妻,卻也不肯善待,害得楚娘發了瘋,上吊而亡,又害得杳杳小小年紀吃儘苦頭,捫心自問,他們鐘家可有哪裡對不起溫家?為何要這般對他的女兒與小孫女?
原本剛入蘭京時,壽大伴便暗示過他們,儘可有仇報仇,隻是當時鐘肅不願落人口舌,不願被人說是仰仗皇後之勢,為溫離慢帶來麻煩,因此一直隱忍不發,直到此番大軍凱旋,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並非是靠著娘娘才有的榮耀,這才前來尋仇。
雪白鋒利的刀刃架在了溫儉的脖子上,溫夫人因為方才溫儉給她的那巴掌失魂落魄渾渾噩噩,溫善死死拉著她,才沒讓她衝上前去送死,他有自知之明,再給他一張臉,他也無法厚顏無恥地管鐘肅叫外公,一開始溫國公府剛敗落,溫善也因為母親的咒罵,對宮中的長姐充滿怨恨。
但隨著時間過去,他意識到事情似乎並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當年阿父與阿娘的結合是卑鄙的、不正當的,使了下作手段的,他不認為鐘老將軍會看在阿娘是女人的份上便放過他們,因此能不出聲自然是不出聲的好。
至於阿父……他日日躺在床上自怨自艾,不然便是酗酒澆愁,如今更是對阿娘動手,溫善本不想管他,可往年他也曾承歡膝下,坐在阿父肩頭,父子兩人親密無間,要他無視溫儉死活著實做不到,眼看鐘肅的刀高高舉起,溫善撲了過去,跪在鐘肅麵前,重重磕了兩個響頭:“鐘老將軍!求鐘老將軍饒我阿父一命!父債子償,小子情願一死,求鐘老將軍饒我阿父!”
溫夫人一聽,總算是從絕望中清醒,她連忙擋在溫善跟前,淚流滿麵,真要說鐘楚的死,她其實脫不了乾係,好端端的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發瘋?鐘家是武將世家,個個身強體健,鐘楚雖嬌弱些,卻也不曾生過什麼大病,為何會誕下早產又患有心疾的溫離慢?
這其中緣由,就要問當時抓住鐘氏敗落的機會一舉嫁入國公府成為平妻的溫夫人了。
鐘氏一族被流放,鐘楚大受打擊,情緒低落反複無常,溫夫人借機做了手腳,待到鐘楚有孕,因著鐘家敗落,溫國公對她若即若離百般貶低,她的情緒受身體影響,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極為糟糕,再加上藥物所至――生下溫離慢後更是舉步維艱,溫老太君本就不喜歡這個兒媳,與溫夫人聯手,被父兄寵愛長大的鐘楚哪裡是她們的對手?
女人的戰爭沒有半點硝煙,而溫儉對此漠不關心,他心底未必就不知道鐘楚為何會變成那副模樣,隻是他默認了溫老太君與溫夫人的做法,他是沉默的幫凶。
“饒他?”一直沒說話的鐘曉輕笑兩聲,“溫家將慢娘關起來時,溫若瑾搶走慢娘的婚約時,她被獻給趙帝時,你這位有情有義的小郎君,怎地不為她求情,求你的好祖母,好阿父,好阿娘,也饒了她?”
溫善頓時啞口無言。
“我們今日來便是尋仇的,你且識相些退開,還能活命,否則……”
鐘曉笑意愈深:“你可能不會想要看到最後的結果。”
溫善怕他怕得要命,溫夫人死死摟住他,拖著他到了邊上,比起溫儉,她自然更看重兒子。
鐘肅手起刀落――所有人都以為他殺了溫儉,然而並沒有,溫儉隻是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叫,隨後是鮮血噴薄而出的聲音,鐘肅並未殺他,而是將他那孽根給毀了!
隨後,他緩緩看向溫善:“今日來,本想要你溫家性命,可轉念一想,如此也太過便宜了你們。”
這位素來寬厚的老將軍,想起那慘死的女兒,與迄今仍舊不知喜怒哀樂,惟獨與官家在一起才有幾分人氣的外孫女,心中之恨,又豈能用言語形容?“溫儉,我要你溫家,斷子絕孫。”
溫儉痛到暈厥,溫夫人一聽,驚恐不已:“你們要做什麼,你們要做什麼?!你們要對我的兒子做什麼?!”
“你對我的女兒做了什麼,我就對你的兒子做什麼。”鐘肅如此回答她。“兒女受傷,父母如有切膚之痛,心如刀絞,這種滋味,你應當也嘗嘗。”
鐘曉上前一步,將溫善扯了出來,乾脆利落一刀下去!
溫夫人的哭號響徹上空!
她整個人都已瀕臨崩潰,事到如今,在她腦海中來回浮現的便是報應二字。
鐘肅不再看她,轉身離去。
分了家的溫家二房三房同樣沒有逃過,他說要溫家斷子絕孫,就一定會做到,他日黃泉地下,這所有的罪過,都由他一人承擔。
這一生,鐘肅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忠君愛國碧血丹心,可最終他得到了什麼?
他什麼都沒有得到,他一無所有。
輔國公做出這等事,朝野皆驚,有禦史意圖彈劾,卻被同僚拉住,沒看出來這是官家默許的麼?更何況人家輔國公也是個人精,不等彈劾,便父子祖孫四人跪在宮門口負荊請罪,又將手中虎符儘數上交――跟這種老狐狸比為官之道,他們還差得遠呢!
鐘溫兩家的恩怨並非秘密,得知了鐘肅的身份後,許多事情都被公之於眾,鐘肅到底上了年紀,打完了這場仗,就此解甲歸田,賦閒在家做個悠哉的輔國公,終日侍弄花草伺候狸奴,絲毫不參與朝政要事,甚至主動提出鐘氏一族不襲爵,真是方方麵麵都做到了極致。
而他這樣做,又是為了誰?
答案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