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離慢靠在他胸口,抱住他另一隻胳膊:“官家,我總是要死的。”
她第一次將這個事實血淋淋地撕開在彼此眼前,在這之前,他們都狀似無意的避開了這個話題,誰都不談,官家更是不許太和殿的宮人說這晦氣的話,他生來便被視作不祥,從來不信鬼神,倘若真有宿命之說,那他早該死在生身父母手中,而非今日江山跪拜於腳下,萬民仰望於堂上。
溫離慢感覺到官家的身體變得格外僵硬,她抿了抿嘴巴,抬頭看向天上的星星,人死了之後不知道會去向哪裡,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像星星一樣高高地懸掛於天空,每天晚上注視著人間,與帝王為伴。
“我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活上這麼久。”她蹭了蹭他,語調格外溫柔,“從溫國公府入宮之後,我並不很討人喜歡,不會說好聽的話,不會跳好看的舞,既不能為國君解悶,亦不能陪他飲酒尋歡,甚至連承寵都不能。”
官家安靜地聽著,沒有說話。
“國君不是什麼和氣的人,我幾次三番在他麵前發病,麵色慘白又呼吸不能的模樣,哪裡還像個美人?灌了藥更是幾近癲狂,狼狽醜陋,他迅速對我沒了興趣,見著我,便想起我那張因發病而難看的麵孔,我每回都想,是不是這一次能死了呢?”
“冥冥之中,我似乎又看見我阿娘,她想我跟她一起死,發了瘋的人,臨死卻又沒有帶上我。我又想不明白,她為何要哭?我到這世上渾渾噩噩,可我現在才明白,跟官家過了這兩年,已勝過我前頭的十七年。”
她很少這麼多話,又這樣有條理,平日裡瞧著呆呆的天真的什麼都不在意,其實她心裡頭比誰看得都清楚,也比誰看得都開。
隻是精力有限,說了這麼多話,每一句都慢慢吞吞,喘氣也有點急促,官家擁著她,一顆心宛如放入油鍋中煎熬不休。
“若是不曾與官家相逢,便是叫我活上一萬年,我也不會開心。”
她不想再做那個不會哭不會笑的女郎,她想痛痛快快愛著他,哪怕短暫,也好過隨波逐流,像根木頭。
官家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溫離慢在他懷裡笑起來:“有過這一回相遇,勝過癡長八十年。”
她知道必不可能如此輕易說服他,所以很快便轉移了話題:“官家,你的名字不好聽。”
他明白她是不想再談,於是回她:“名字而已,不過是套在身上的枷鎖。”
這世間,膽敢稱呼他單名的人早已被他挫骨揚灰了。
“我的名字也不好聽。”
她從他懷裡抬起頭,認認真真跟他對視:“官家的名字承載的是厭棄,而我的名字承載的是怨恨,都寄托著生身父母自己的情感,我們不要向他們一樣,這個小孩……”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我想給它取一個很有寓意的名字,祝福它的,好聽的。”
官家從未給人取過姓名,他的幾個兒女從被懷上到出生,他都未曾關心過一回,完完全全當作陌生人一般,這個小孩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它投胎在了溫離慢肚子裡,而他對它並無情意,隻恨它以母體為食,怎麼可能用心取名?
溫離慢拽著他的手搖晃:“取一個吧……取一個好的名字吧。”
官家被她磨得沒有辦法:“……朕要好好想一想,你得給朕一點時間。”
“嗯……一炷香夠不夠?”
官家有些無語:“等它出生,朕再給它取。”
兩人都不約而同跳過了“孩子出生她是否還活著”這樣的問題,溫離慢伸出小手指:“那我們約好了,等這個小孩出生,官家要給它取一個很好聽的,比我們兩個都好聽的名字。”
官家雖覺得她幼稚,可讓她有個念想也好,於是同樣伸出小指與她拉鉤,溫離慢笑著抱住他。
她不喜歡他的名字,所以從不叫他,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但杳杳二字,從官家口中叫出來,聽得久了,便仿佛被賦予了另外一種情感。
官家將一截紅繩取出來,拿起她纖細的手腕,將紅繩係了上去,這是民間的習俗,七夕節為家中女郎係上紅繩,便是向著月仙乞求,能讓女郎長命百歲。
他一生好戰嗜殺不信鬼神,卻因她而期盼,這世間當真能有神明。
那年端午,他向她許下結發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的誓言,卻忘了後麵一句,叫作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
這樣的日子,他還沒過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