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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上巳節一如前兩年熱鬨, 一大早,住在京郊的百姓們便自動自發組織起了祭祀隊伍,年輕的女郎們更起了個早開始梳妝打扮, 郎君們也在挑選合適且襯出自己氣質的衣衫,萬物萌芽,春意盎然,桃花林中更是落英繽紛, 漫山遍野, 儘是好時節。
溫離慢醒得也早,她今日氣色格外地好, 竟從近乎透明的肌膚中透出動人的薄粉, 眼睛明亮,恍若叫人在白天看到了星辰,不僅如此, 她還穿上了隻在大婚那日穿過的華麗長裙, 雖然手腳有些無力,需要官家幫忙才可以。
官家為她換上衣裙,為她梳起長發,戴上了她最喜歡的紅玉花簪, 她忍不住笑起來:“官家真彆扭。”
似是氣色好了許多,精神也好了許多,甚至還能取笑他了。
官家過了會,才嗯了一聲。
除卻壽力夫外,太和殿的宮人已全部退出宮門外, 連侍衛亦然, 官家為她換好了衣衫,她素麵紅裳, 卻絲毫不顯得寡淡,反倒有種說不出的嬌豔嫵媚,他彆開視線,也為自己換上新衣,隻是在最後,卻又披上了曾經為討她歡心穿的女子外衫。
色彩鮮豔、繁花似錦,披在一襲玄衣之上,顯得詭譎又豔麗,說不出的淒美繾綣。
溫離慢看見他這樣穿便忍不住想笑,又怕笑聲吵醒身邊熟睡的小帝姬,因此忍笑忍得很辛苦,換作任何一個郎君這樣穿,都難免顯得不倫不類,惟獨官家,他生得好,穿得再鮮豔,也不覺女氣。
他換好了衣衫,回到她身邊,溫離慢雙手抱住他,她感覺很困,隻聽官家問她:“是不是又疼得難受?”
她肚子上的傷口在疼,心臟也在疼,養得這樣嬌氣的人怎麼受得了?
她平日裡頭發掉了一根都要他哄,可真正疼起來時,卻總是什麼都不說,不想他擔心受怕,也不想他黯然神傷,隻是演得不像,因此瞞不過。
這回她乖乖承認了,不像之前怎麼問都說自己沒事,“……疼。”
語氣還有些委屈,靠在官家懷裡,昏昏欲睡之餘,又努力把眼睛睜大,官家抱著她說:“杳杳先小睡片刻無妨,待華燈初上,煙火滿天,朕會叫醒你。”
她伸出小手指:“說好了。”
“嗯。”
醒得那樣早,又說了這麼一會兒話,精力確實是不足,溫離慢相信官家一定會把自己叫醒,她閉上眼睛緩緩睡去,睡著了無病無痛,什麼感覺都不會有,她就這樣一個人過了十七年,不管發生什麼,隻要睡一覺,醒來便會好了。
可這一次,她卻很怕自己醒不過來。
溫離慢沉睡時,小帝姬醒了,她眨巴著大眼睛似乎很努力想要看清楚垂在自己麵前的是什麼,於是不由得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可卻沒人理她,她叫喚了一會兒也隻得安靜下來,直到溫離慢睡醒,她動了動,官家幾乎是立刻就問她:“又疼了嗎?”
溫離慢搖搖頭:“……神秀在哭。”
官家恍惚道:“啊,是嗎。”
壽力夫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把小帝姬抱起,他剛才在外麵就聽見小帝姬哭泣,估摸著是該吃奶了,隻是他叫了幾聲官家都恍若未覺,因此也不敢進去,好在娘娘醒了,官家竟是真的沒有聽見?!
小帝姬被熟悉的人抱起來,她很喜歡壽力夫,每回哭時,壽力夫抱抱她便好,可這一回,壽力夫抱著她走出內殿時,剛跨出去一隻腳,小帝姬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壽力夫越往外走她哭得越是大聲,以至於他不由得回頭看去――隻瞧見帝後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誰都沒有往這邊看來一眼。
壽力夫咬咬牙,抱著哭鬨不止的小帝姬走了出去。
睡醒一次後,無論官家怎麼哄,溫離慢都不肯再睡了,她坐在床上,支使官家幫她在書架上找出一個小木盒,正是她拿來藏糕點的盒子,待到拿過來,她把盒子打開,裡麵是一隻繡了一半的荷包,她把荷包拿起來,交到官家手中:“今年也要將我的心願,掛在結緣樹上。”
官家接過荷包,捏到裡頭的布條,看她:“……什麼時候寫好的?”
溫離慢的眼睛裡多了幾分狡黠的笑意:“不告訴官家。”
自然是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寫好的,她想了想說:“官家可以看,但現在不可以。”
他不跟她計較,隻應了一聲,便命壽力夫將這荷包拿去,依她所言,掛到結緣樹上。
如今想想,他去年瞧見了她寫的心願,是不是因此才不靈驗?
所以這一次他聽她的話,不去看,想來無論她乞求什麼,都將心想事成。
兩人都沒有說什麼話,隻是安靜地依偎在一起,待到第一支煙火燃起,官家將溫離慢抱了起來,外頭天已黑了,他拽過一件披風,抱著她上了太和殿的房頂,在這裡可以清楚地看見整個蘭京上空綻放的煙火,短暫卻又絢爛。
世上幸福的人數不勝數,他想要剝奪他們的笑容,讓每個人在睡夢中都要恐懼發抖,如此才能得到平靜,可他的妻子不喜歡,她覺得自己命不好,看著旁人快快樂樂,便也是很好的事。
溫離慢緊緊貼在官家懷中,一點也不冷,隻覺得分外神清氣爽,從未有過這樣快樂又滿足的感覺,當煙火在夜空綻開,將月亮星辰儘數點亮,一夕宛如白晝,她才問他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官家為何不肯給我寫詩呀?”
他每年都給她畫畫,卻從不肯題詩,若是不會寫還自罷了,明明會寫,卻從不寫。
官家神色淡漠地回答:“把你寫進詩裡,就像是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旁人看,疼痛難忍。”
她不知有沒有聽懂,隻是偷笑兩聲:“我還有一個心願,要官家答應。”
他低頭看她:“朕自然會答應你的,無論你想要什麼。”
隨即按照她的要求附耳過去,聽到她在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微微泛著血紅的黑色眼眸瞬間有片刻的驟縮,隨後又迅速恢複,他望著溫離慢:“……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溫離慢點點頭:“嗯嗯。”
“那約好了,倘若不成,你也要等著朕。”
他伸出一根小指,勾住她的,溫離慢忍不住笑起來,又看向漫天的煙花,今天夜裡,蘭京的煙花會燃放到天明,將這片夜空徹底照亮,不留一絲黑暗。
“官家以後,要很久很久以後,想起我的時候不再難過,才可以打開我的荷包。”
“說好了,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他嗯了一聲,將披風裹得更緊一些,兩人不約而同仰頭看向天空,就這樣,不知過去多久,直到黎明撕破黑夜,旭日東升,官家仍舊保持著坐在房頂上擁抱著女郎的姿勢沒有動。
他眼眶發疼,卻流不出淚,隻輕聲道:“沒事的,沒事的……杳杳大可放心,杳杳睡了後,朕一定遵從與你的約定,決不食言。”
“杳杳,朕的杳杳,乖乖睡去吧,再無人驚擾你,你也不會再痛了。”
“沒事的,沒事的……朕沒事的……”
他緊緊抱著她,能感覺到她冰涼的肌膚貼在麵頰上,宛如寒冰,一顆心像是從此凍結,再不會跳動。
她活過了二十歲,她沒有死在宿命裡,她將永遠如此美麗天真,純潔爛漫。
大魏曆,昭慶二十四年,溫皇後薨逝,帝以年號諡之,史稱昭慶皇後,改年號為元蒼,帝自此著素服,食素飯,終身未更。
宮中敲響喪鐘之時,年邁的輔國公聞之即昏死過去,晚西王星夜兼程趕赴蘭京奔喪,民間禁食葷腥,夫妻禁同房,禁煙火喜事,禁大聲喧嘩,文武百官更換素衣,一時間,人人自危,但出乎意料的是,帝並未動怒,他自登基以來,並不好奢靡享受,惟獨昭慶皇後的祭禮,極儘奢華尊貴之能事,輟朝不上,令百官及民間三百日後方可易素服。
至昭慶皇後的棺槨入皇陵,魏太|祖皇帝方早朝,身著白衣,發上卻用了一根紅玉花簪,時任十二監掌印大太監的壽力夫高聲宣讀聖旨,竟是越過大殿下後的四位殿下,立尚在繈褓中的神秀帝姬為儲君!
一時間群臣惶然,儘皆感到離經叛道、匪夷所思,有人持笏出列道:“自古天為陽、地為陰,上為陽、下為陰,男為陽、女為陰,帝姬雖為中宮所出,然女兒之身,如何得登大寶,繼承正統?豈非有牝雞司晨之嫌?長此以往,陰陽失衡,國將不國!還請官家收回成命!”
此人一帶頭,陸陸續續有人跪下,共同請求官家收回聖旨,幾位輔政大臣雖心中驚疑――官家在下這道旨意前無人知曉,原以為大殿下折了,溫皇後又生了女兒,日後儲君必定在四位殿下中選出,一些人已經私下悄悄站了隊,誰知官家早有打算,竟是要立神秀帝姬為儲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