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了清嗓子,試圖為秦暄美言幾句,當作秦暄是被藺國脅迫。
顧玦目光淡淡地掃視了周圍半圈,把眾人的心思全都收入眼內,不給程老將軍說話的機會,隻問道:“通敵該當何罪,弑父又該當何罪?”
這兩條罪名,每一條都是死罪。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卻是如一下下重錘般敲擊在穆凜、程老將軍等人的心口。
他們的心全都急墜直下,落向了無底深淵。
且不說弑父罪,僅僅是通敵罪落實的話,後果就不堪設想。
等折子傳到皇帝手裡,南陽上下的官員、將領恐怕都會被洗一遍了,在場的人都是南陽王的親信,在皇帝眼裡等於是同罪,就算不殺頭,皇帝十有八九也會擼了他們的職位,貶他們的官銜,亦或者把他們流放到窮山僻壤的地方……
他們的仕途、他們的家族可都全毀了!
穆凜、程老將軍等人麵麵相覷。
他們都是南陽軍的將領,可以說是一條船上的人,本來這件事是南陽的家務事,說不定可以瞞下來,但是偏偏宸王顧玦在這裡。
這可是一尊連皇帝都要忌憚的大佛啊!
穆凜用一種詢問的眼神看向秦曜,秦曜既然能請動宸王出麵,想來他們有私交。
秦曜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腰側那塊麒麟玉佩上的紋路,沉吟了片刻後,才對顧玦道:“九哥,這是南陽的家務事,就交給我處置吧。”
見秦曜與顧玦說起話來隨意得很,穆凜等人忍不住又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的目光都順著秦曜的視線看向了顧玦,也包括秦暄。
秦暄失魂落魄地凝視著這個與秦曜並肩而坐的青年。
他看著最多二十出頭的樣子,不似書生,也不似將士,渾身上下有種魏晉名士的風骨,既儒雅,而又輕狂、不羈、恣意,這種矛盾的氣質毫無違和感地出現在了一個人身上,仿佛世間俗物都不能落入他眼中。
他與秦曜坐在一起,雙方的氣質迥然不同,卻又那麼融洽,如同日月交輝,散發著不分軒輊的光芒。
穆凜忙道:“如此好!如此好!”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瞧著萬眾一心。
唯有秦暄覺得渾身發寒,恍然間,那沼澤冰冷的泥水似乎蔓延到了鼻下,令他無法呼吸。
顧玦隨意地將手中的匕首收入鞘中,眸光一閃,頷首道:“好,那就由你自己處理吧。”
兩人言笑晏晏地說著話,彼此之間流露出一股無需言語的默契。
要是從一開始,顧玦就說把秦暄交給秦曜處置,這些人中肯定會有些人因為自己的私心嘰嘰歪歪。
但是,現在,他們先把秦暄通敵的事擺在明麵上,讓穆凜他們意識到通敵罪會導致的結果,再由秦曜提出由他處置,所有人都會二話不說地同意。
穆凜等人聞言皆是鬆了一口氣,一方麵感激顧玦的寬宏大量,另一方麵也慶幸秦曜與顧玦交好。
秦暄霍地從地上跳了起來,看著顧玦與秦曜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睛中爬滿了血絲。
這兩人竟然在三言兩語間就決定了他的命運。
秦暄指著顧玦與秦曜的鼻子道:“你……你們沒有資格決定我的生死!你們沒有資格審判我!”
他形容癲狂,又對著穆凜等人道:“穆老將軍,你們還沒看出來嗎?我是被冤枉的,我剛才認罪也是被逼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我大哥與這個人的陰謀!”
“你們都被他們給糊弄了,通敵叛國的人是他們,是他們!”
秦暄越來越激動,整個人近乎癲狂了,腦子裡更是混亂得失去了理智。
他心裡隻剩下一個念頭:他不能認罪,他不能落入秦曜手裡,秦曜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周圍一片寂靜。
穆凜等人都用一種近乎憐憫的目光看著秦暄,仿佛是在說,你瘋了嗎?!他居然說宸王叛國!
秦暄也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他不明白明明秦曜他們根本還沒拿出什麼實質的證據,他怎麼就要被定下通敵弑父罪了。
顧玦笑了。
他的笑聲低不可聞,卻又矛盾得那麼清晰,令得在場眾人的心都一顫。
顧玦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低語道:“你說本王叛國?!”
本王?!秦暄的心也顫了顫。
對方自稱本王,那就是說他有王爵。
他們大齊有這麼年輕的王爺嗎?
皇帝的幾個皇子都還沒封王呢,不,應該說,二皇子也才十五歲而已,絕對不是眼前這個青年,那麼,他難道是皇帝的兄弟……
等等,九哥?!
“九……”秦暄不自覺地念了一聲,感覺有一道驚雷劃過心頭,忽然間就心頭雪亮。
宸王顧玦就是排行第九。
也唯有宸王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穆凜他們給拿捏住了,方才自己進營時看到的那些陌生的將士也是宸王麾下。
也唯有宸王可以在沒有明確證據的前提下,就定了自己的罪。
“你是宸王……”秦暄軟軟地跪坐了下去,仿佛精氣神被人抽走似的,感覺眼前一片灰暗。
所以,也是宸王救走了秦曜,所以秦曜才能在他的追殺中逃脫。
秦暄的拳頭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握得骨節咯咯作響,關節發白。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顧玦,到現在還無法接受這個現實,嘴裡喃喃道:“不該如此的,不該如此的……”
宸王不該救了秦曜,也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宸王不是應該困在京城的嗎?!
秦曜看著麵目猙獰的秦暄,整個人出奇得冷靜。
在事情剛剛發生的時候,當他發現謀殺父王的凶手是他的親弟弟時,他也曾迷茫過,曾一次次地問自己,秦暄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走到這一步?
他在京城養傷的那段日子,看著顧玦的步步為營,就想明白了,這人生本來就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有的人生來就不配為人。
秦曜又在腰側的那塊麒麟玉佩上摩挲了兩下。
七年前,他離開南陽前,父王給了他們一人一塊玉佩,一塊是麒,一塊是麟。
麒麟者,仁獸也。
父王希望他們能像麒麟一樣,成為才能傑出、德才兼備的人。
那個時候,還不滿八歲的秦暄天真地問:“父王,大哥是世子,那我就給大哥做副手,您封我一個大將軍當當好不好?”
現在的秦暄恐怕早就不記得自己曾說過的話了。
秦曜放開了那塊刻著麒的翡翠玉佩,道:“通敵叛國者死。”
穆凜等人先是一驚,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彼此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樣是最好的。
無論如何,秦暄身為王府二公子通敵,總是一個把柄,就算現在瞞下了,可萬一日後還是爆出來了呢?
現在南陽自己先處置了秦暄,死無對證,就是皇帝知道了,也無人可以審,更沒法深究,也隻能不了了之。
程老將軍在心裡糾結了一陣子,覺得這正是自己與秦暄撇清關係的大好時機。
他率先出聲道:“世子爺所言極是,通敵叛國者死。”
跟著,另外兩個老將也紛紛應聲。
跪坐在地的秦暄看著這一幕,麵容猙獰扭曲,心想:秦曜果然是要他的命!還有,這些人也全都巴不得他死。
在一片附和聲中,秦曜平靜地又宣布道:“那本世子就判秦暄斬立決,即刻在營前處決。”
“那就以弑父的名義吧。”顧玦語氣淡淡地接口道,“其它的……本王和在坐的各位知道就行了。”
眾將聞言全都感激涕零,你一言、我一語地表達著對顧玦的感激,讚他深明大義,誇他明察秋毫等等。
秦暄的眼中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心徹底涼了。
今天以前,他以為他的人生快到達了巔峰,他距離南陽王的爵位不過一步之遙。
然而,不過短短一炷香功夫,他就從巔峰跌落到穀底。
現在明明是六月盛夏,可是秦暄卻覺得周圍仿佛失去了溫度,恍如瑟瑟寒冬。
空氣似乎凍結了一般。
秦暄這下是真怕了。
他激動地高喊了起來:“不!”
“我是南陽王府的二公子,我不是你們可以私下處置的。”
“我要麵聖,我是冤枉的!”
秦暄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尖銳,就像從野獸的嗓子裡吼出來似的。
他不說這話還好,他一說,穆凜本來還猶豫的,現在那一絲絲猶豫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這通敵的事豈能捅到皇帝麵前!!
好不容易,宸王跟秦曜交好,願意將這件事私了,秦暄太不知輕重了。
也是,他都能做出通敵弑父這等天地不容的事,又能知什麼輕重!
他活著隻會連累他們,而且,也不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麼事來!
秦暄是不能留了。
穆凜咬了咬牙,對自己說,南陽軍必須斷尾求生,挖掉膿血,才能獲得新生。
他也點頭道:“世子爺,你說的是!這件事必須當機立斷才行。”
說話的同時,他站起身來,對著秦曜躬身抱拳,表示恭敬臣服。
程老將軍以及其他兩名老將也都站了起來,全都做出躬身抱拳的姿態。
“我要見皇上!我要進京!”秦暄歇斯底裡地叫著,胸膛劇烈地起伏不已,整個人神情癲狂,仿若瘋子一樣。
秦曜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秦暄,對他來說,秦暄已經是個死人了。
他重重地擊掌兩下,下一刻,立刻就有兩個高大威武、身形精乾的將士進了營帳。
兩人一左一右地將瘋狂的秦暄鉗製住了,粗魯而強勢地把人往外拖。
秦暄還在反複地嘶吼著,掙紮著,讓他們放開他,可是,他的那點力道在這兩個五大三粗的將士的挾持下,是那麼荏弱。
沒一會兒,秦暄就被他們押送到了中央大帳前的廣場上,上方,那麵代表南陽軍的軍旗在半空中隨風飛舞著,獵獵作響。
其中一個將士重重地在秦暄的小腿上踢了一腳。
秦暄悶哼一聲,踉蹌地跪在了地上,麵向著那麵南陽軍的軍旗。
這邊的動靜也驚動了大營中的其他人。
營中的其他將士們也都聞聲而來,如海浪朝這邊湧了過來。
見秦暄被人押著跪在地上,這些將士全都一頭霧水,他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穆凜等人簇擁著秦曜走了出來,一下子吸引了眾將士的目光。
他們也都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秦曜,霎時間,人群中一片嘩然,比之前更熱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