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猶在眼前,不想故人已逝。
殷太後有些感傷,有些心痛,閉了閉眼。
她這個年紀也見過不少生生死死了,當她再睜開眼時,眼神已經恢複如常。
她拉過袁之彤的手,勸了兩句:“之彤,你節哀順變。你娘看到你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在天有靈,也會瞑目的。”
袁之彤溫溫柔柔地笑了,“謝表姨母關愛,我會記得的。”
她揉了揉手裡的帕子,“我娘臨終前也一直惦記著表姨母,說您待她如親姐妹一般,讓我有機會來京城一定要向您請安。”
“剛才我本想隨王妃一起去給您請安的,但是王妃不答應……”
她的眼神遊移了一下,一副失言的樣子。
緊接著,她又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自己圓了話:“想來是王妃有體己話想與表姨母說呢。”
十六歲的少女娉婷而立,笑靨溫婉。
殷太後微微皺了下眉頭。
楚千塵唇邊含笑。
在場的其他女眷們也都注意著這邊的動靜,神情各異。
周圍的氣氛有些僵硬。
皇後笑著開口道:“母後,馬上要開戲了,不如進去再敘舊吧。”
於是,眾人簇擁著殷太後和皇後進了暢音閣,很快上了戲樓的二樓。
袁之彤一直如影隨形地跟在殷太後身旁,寸步不離,親自攙扶著殷太後在鳳座上坐下了。
戲樓的座位是按照身份高低提前排好的,太後的兩邊,一邊是皇後的鳳座,另一邊是留給楚千塵這個宸王妃的,沒有袁之彤的座位。
但是,袁之彤已經主動請宮女搬了把小杌子過來,親昵地說道:“表姨母,我還想再與您說說話。”
“我娘過世前,纏綿病榻整整兩年,那會兒,她老想起一些往事,跟我說了很多關於與表姨母的事。”
“娘說,表姨母的簪花小楷寫得漂亮極了,比之衛夫人也是不差的,她的簪花小楷還是經過您的指點。”
聽她說起董季蘭,殷太後的臉上又露出幾分懷念與感傷,歎息道:“你娘是個聰慧的,一點就通,尤其手巧,一手雙麵繡無人能出其右。”
袁之彤抿唇笑了笑,仰著小巧的瓜子臉看著殷太後,“我的繡花與簪花小楷都是我娘教的,那我算不算表姨母半個弟子?”
“算!”殷太後被她逗笑了。
兩人言笑晏晏。
這時,戲折子先被人送到了皇後的手中,皇後轉手又把戲折子遞給了殷太後,“母後,您先來點戲吧。”
殷太後隨意地點了一折《花木蘭掛帥》,折子就又回到皇後手裡。
皇後微微笑著,眼底帶著一種一切儘在掌握的從容。
她也點了一折戲,緊跟著,戲折子就遞給了禮親王妃。
下方戲台的方向很快傳來一陣慢悠悠的絲竹聲,那些戲子們開始粉墨登場,一個個濃妝豔抹,衣著鮮豔,咿咿呀呀地開始唱戲。
那道戲折子按照身份高低在女眷們的手中傳遞著,不一會兒,就被睿親王妃送到了楚千塵手中。
楚千塵漫不經心地以纖細的食指往戲折子上一指,也點了一折戲,又吩咐宮女給殷太後換了一盅新茶,氣度雍容。
她完全沒注意到睿親王妃和禮親王妃正用打量著她的一舉一動,彼此交換著眼神。
這袁之彤跟太後這般熱絡,太後對她也有幾分另眼相看。
她們本來還想著宸王妃會不會因為被太後慢待而羞憤,甚至急於跟袁之彤爭寵。不想,宸王妃竟然這麼沉得住氣,根本不去理會袁之彤。
宸王妃是親王妃,若是在大庭廣眾下與一個區區臣女去爭,那就是落了下乘了,自貶身份。
不論宸王妃此前對外的表現是否出自宸王的示意,現在看來,她不像一個普通的庶女。
一道道審視的目光不時落在了楚千塵身上,楚千塵似是恍然未覺,舉手投足之間,始終優雅從容,我自巋然不動。
待一折戲結束,楚千塵就帶著江沅離開暢音閣去更衣。
兩盞茶後,她再次返回暢音閣,才剛進庭院,就恰好與剛從暢音閣出來的三公主撞了個正著。
“塵姐姐!”
三公主安樂穿著一件緋紅色褙子,下麵是粉色的挑線長裙,頭上梳著可愛的雙螺髻,笑容一如往常般單純無垢,清澈明淨得猶如潺潺泉水。
安樂的身旁還有一個穿著大紅色百蝶穿花刻絲褙子的少女,正是楚千凰。
楚千凰櫻唇緊抿,一雙柳葉眼幽深如無底深淵,複雜至極。
她一看到楚千塵就想起了上個月在宸王府,對方狠狠甩在她臉上的那個巴掌。
楚千凰覺得她的左臉又開始疼了。
“三公主。”楚千塵含笑跟安樂打了招呼,隻當沒看到楚千凰。
安樂露出燦爛的笑靨,一臉天真地說道:“不對,我該叫你九皇嬸母才對,你今天好漂亮!”
然後,她又噘了噘小嘴,抱怨道:“你好些日子沒進宮來找我玩了!”
“我這不是來了嗎?”楚千塵笑容明媚地看著安樂。
她喜歡三公主,也希望這個小姑娘永遠能保持現在的天真快樂,可這世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安樂很好哄的,小臉上笑開了花,喜滋滋地說道:“那等我更衣後,再去找你玩。”
楚千塵點頭應了。
三人交錯而過,安樂和楚千凰往更衣的那個小院子去了,楚千塵則繼續往暢音閣方向走,可才走出多遠,後來就傳來了楚千凰的聲音:“二妹妹。”
楚千凰快步朝楚千塵走了過來,攔住了她的前路。
楚千凰走得有些急,氣息變得急促了起來,麵頰上泛著潮紅色,也不知道是走的,還是風吹的。
“二妹妹,我想和你說說話。”楚千凰停在距離楚千塵三步的地方。
兩人彼此對視著,直到這一刻,楚千凰才發現楚千塵不知道何時比她高出了一寸。
如今,她居然要用微微仰視的目光去看眼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女了。
楚千塵不置可否,沉默以對。
楚千凰苦笑了一下,又道:“我們好歹也是姐妹一場,那些事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我自認我從前也從來沒有薄待過你。”
楚千塵依舊靜靜地看著她。
陽光透過上方樹冠的縫隙在姐妹倆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兩人的眼神迥然不同。
楚千凰盯著楚千塵的眼眸,神情真摯地繼續說道:“當初侯府中,我有什麼,也會讓人拿上一些來給你和其他幾個妹妹。姐妹之間,我一向一視同仁。”
她從來沒有因為楚千塵是庶女就作踐過她,平日裡得了什麼好東西,她也都會公允大方地分給妹妹們。
她是長姐,她的一言一行,是楚家姑娘們的表率,侯府上下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呢?”楚千塵問道,神情還是那麼平靜,宛如一池冬日的湖水,既清冷又明晰,能倒映出一切。
“……”楚千凰攥緊了手裡的帕子。
楚千塵的這三個字聽在她的耳裡,是不滿,是怨艾。
楚千塵不應該怨她的。
身而為人,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原主是這樣,她也是這樣。
她從另一個世界穿越到這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雖然她早就知道她和楚千塵的身份被薑姨娘和楚令霄對調了,但這件事早在十四年前就木已成舟,她不可能回溯時光,她隻能順勢給自己謀一條錦繡路。
她自認沒做錯什麼,也沒對不起楚千塵。
就算她知道她們身世的真相,就算她知道楚千塵對她來說是一個最大的威脅,她也沒有因此就對楚千塵趕儘殺絕。
可是楚千塵呢?
她咄咄逼人地追著自己不放!
“啪!”
楚千凰的耳邊又清晰地響起了那個響亮的掌摑聲。
那日楚千塵口口聲聲說她是為了逸哥兒打的那個巴掌,其實,她是為了她自己吧。
楚千凰的眼底飛快地掠過一抹冷芒。
反正她馬上要離開大齊了,楚千塵想要什麼,她都可以給她。
楚千塵側過臉,反問道:“你說,你從來沒有薄待過我?”
“你說,你但凡有什麼都會分給我?”
“你說,姐妹之間,你一向一視同仁?”
說話間,她朝緩緩地楚千凰走近了一步。
隻這一步,楚千凰就感覺到一種莫大的壓迫力,覺得楚千塵的眼眸黑得像是要把她吸進去似的。
楚千塵也隻走了這一步,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楚千凰的眼睛,接著又道:“但是,若你不是楚家嫡女,你擁有的這些東西還會是你的嗎?”
楚千凰:“……”
楚千塵勾唇一笑,笑容豁達通透,眼眸銳利如劍鋒般刺了過去,“慷他人之慨就是像你這樣的。”
後方的江沅站在兩丈開外,把姐妹倆的對話聽得分明,心道:這位楚大姑娘還真是臉皮夠厚的!
若沒有調包這件事,楚千凰不過是庶女,庶女能擁有的不過是侯府的那點份例,與嫡長女天差地彆,以一個庶女,她根本就沒資格把“薄待”楚千塵、分東西給楚千塵之類的話掛在嘴邊。
楚千凰不過是占了嫡長女的身份,才能擺出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不然,區區庶女連楚太夫人都不會多看兩眼,更彆想進宮當什麼公主伴讀了。
她能擁有的一切都是以她是楚令霄與沈氏的嫡長女為前提的。
楚千凰仿佛又被人迎麵甩了個巴掌似的,臉色僵硬。
斑駁的光影下,黑幽幽的雙眸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