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出門,最想的就是早些歸家。家中有烤得炙燙的暖炕,還有香甜可口的酪漿,一掀開門簾子,聞見空氣中彌漫的醇香奶味,宋師竹就幸福地呼出一口氣。
大丫鬟螺獅是宋師竹自個從莊子上提上來的,從她七歲起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圓圓的臉蛋,做事十分利落。她先是伺候著她脫掉身上的雪帽和鶴氅,又將一碗在小爐上溫得暖熱的牛乳遞了上來。
宋師竹隻有一隻手,另外一隻正在另一個小丫鬟懷裡重新包紮傷口,螺獅見她不方便,乾脆把小碗遞到她嘴邊。宋師竹讚許地看她一眼,啜一口牛乳,順口道:“以後我不在,爐子不用時刻偎著了。”
螺獅立刻問道:“是以後這個爐子會走火嗎?”她是親眼見過她家姑娘那些古怪直覺如何成真的,對宋師竹素來信服。螺獅邊說邊打量著銅製的火爐,恨不得能看出這上頭是不是有問題。
“……不,是太費炭火了。”爐子走火很嚴重好不好,這種大冷天,門都用厚厚的棉簾子擋住,裡外不通風,很容易就釀成大禍了。
再者說,就算不怕走火,節儉炭火也是很有必要的。她運氣好,成了宋家姑娘,可豐華縣不算富縣,周遭食不果腹的貧民還是有些的。她能過上這般衣來張口飯來伸手的日子,已經是福氣,人要惜福才行。
就著心中一堆的大道理,宋師竹呼出一口帶著奶味的白氣。大冷天一進門就有熱牛奶喝,真的要惜福。
傷口撒了傷藥有些刺癢,宋師竹乾脆想些其他事來轉移注意力。想到剛才發生的事情,她心中不自在了一下。
未婚夫變得貌美如花,雖與自己的初衷不大相符,總歸是往好的方向變的。
宋師竹心中略有些複雜,掙紮了一小會兒,也不繼續糾結之前的想法了。要是讓人知道她覺得未婚夫太俊俏不好,肯定會覺得她矯情的。
螺獅已經習慣了她家姑娘說著說著就神遊天外的毛病,笑了笑,猶豫了下,還是把火爐給撤了。反正屋裡有炕,謹慎些不是壞事。
冬日天冷,院子花木凋得光禿禿的,顯得十分冷清。封恒一進正院,就撞見他大嫂黃氏站在走廊下正和丫鬟說話,他頓了一下,和堂妹一塊停下來行禮。
黃氏身形削瘦,身著一身泛白的棉襖,頭上綰了個圓髻,許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們,有些手足無措。
半響黃氏才鎮定下來,紅著臉回了半禮:“剛才娘和嬸子還在說你們呢,我就想著你們應該快回來了。”
封玉嬌眼皮子一跳:“我娘在裡頭?”
待看到黃氏點了點頭,封玉嬌立時有種不妙的預感,她娘多年無子,半年前生下弟弟後,就一直計劃著怎麼在大伯娘麵前揚眉吐氣,沒想到一來就行動了。
屋裡頭隱約傳來她娘的大嗓門:“是玉嬌和恒哥兒回來了嗎?嫂子也真是的,我就說玉嬌像個皮猴一樣,嫂子還那麼寵著她,讓恒哥兒陪了她一整日。也不知道以後懷哥兒有沒有哪個運氣讓哥哥帶著出去玩。”
聽見弟弟的名字,封玉嬌腦殼子立刻就發疼了,黃氏不解其意,笑道:“二嬸在叫你們呢,妹妹和二弟趕緊進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說著便為他們掀開簾子。
封玉嬌趕緊道:“嫂子不用那麼客氣,我們自己來就好。”
黃氏笑:“沒什麼大不了了的,你們快些進來,否則屋裡的熱氣都要被帶跑了。”她臉上的表情十分溫柔,看得還想要拒絕的封玉嬌有些說不出話來。封玉嬌心中扭捏了一下,心中對大堂嫂的評價拔高了許多。
待她進屋,黃氏又輕手輕腳地幫她脫了帽子和皮裘,動作嫻熟得不行,一看平日就沒少做。封玉嬌咬了咬唇,突然覺得大伯娘有些過分了,黃氏這般,與剛才宋姑娘身邊的丫鬟有什麼區彆。
黃氏對封玉嬌的憐憫目光似乎一無所覺,噙著笑容道:“彆傻站著,我去廚下看看有沒有溫好的牛乳,這種天氣,可不能冷著。”封玉嬌又一番推辭。
封恒已經見怪不怪了,黃氏素來就會做些表麵功夫。她剛嫁進來時,他不也覺得這個嫂子十分和氣嗎。
他看著如丫鬟一般的黃氏,心中有些彆扭,乾脆繞過屏風,眼不見為淨坐下了。
屋裡炕上坐著兩個婦人,他娘趙氏低頭默不吭聲地喝茶,對麵的二嬸滿身金燦燦的,顯是早就聽見他們的對話,一見著他們臉上就掛著親熱的笑,嗔道:“玲娘這個當嫂子的,就是會照顧人。”
封玉嬌已經半推半拉著把黃氏帶了進來,聽見這話頓時重重點頭。
黃氏笑了笑,也不接話。二太太早就習慣了侄媳婦的靦腆,轉了一下話頭,對著封恒道:“今日真是麻煩恒哥兒了。這小潑猴大冷天的還惦記著出門,幸好有恒哥兒在我才放心。”
“二嬸客氣了。”封恒瞄了麵無表情的趙氏一眼,想著今日二嬸肯定把他娘給煩死了,笑道,“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嬌姐兒也十分乖巧。”
二太太聽他這麼說,高興道:“我一看到恒哥兒,心中就高興,以後懷哥兒要是能跟你一般出息考個案首回來,二嬸死了也甘願了。”
說著就對著封恒招了招手,“你過來跟嬸子說說,你那案首是怎麼考上的?放心,嬸子娘家一個讀書人都沒有,以後除了你弟弟,誰都不告訴,便宜爛在家裡頭。”
這話說的,封玉嬌頓時就麵紅耳赤了。許是存了黃氏被人慢待的念頭,她總覺得她娘這句話有些意有所指,黃氏家裡可是有一個正在刻苦攻讀的弟弟。
因著窘迫,封玉嬌看都不敢看低眉順眼的大堂嫂一眼。
比起堂妹的尷尬,封恒卻是聽得心中一樂,二嬸說話素來有口無心,沒想到無意中還真的打擊對人了。他看了一眼無動於衷的黃氏,心中佩服了一下她的厚臉皮,唇畔帶笑:“就是勤奮些,辛苦些,心無旁騖,經常複習書籍,其實也沒什麼法子。”
二太太將手一攤,腕上的金鐲子發出叮鐺的響聲,哼聲道:“恒哥兒真不實誠。不過你現在不告訴嬸子,以後可要告訴你弟弟。從小二嬸就疼你們哥幾個,以後也要換你們多疼疼懷哥兒。”
封恒應了一聲是,封玉嬌卻是有些聽不下去了,借口頭疼,生拉硬扯地拉著她娘趕緊走了。二太太瞥了女兒一眼,知道女兒家矜持,覺得她在一家子文雅人麵前給她丟臉了,也不想想她以前沒兒子時那腰都不敢支起來。二太太看著半個時辰不吭聲的趙氏,想了想還是決定今日見好就收。
母女兩人在院子裡嘀嘀咕咕的,黃氏探頭看了看,似是想要出去勸解,趙氏看出來了,擺擺手,道:“你去送送吧,待會就不要過來了。今日他二叔有事,咱們各自在房裡用飯就好。”這兩年她也看出來了,大兒媳一向重禮數,要是她不發話,她怕黃氏惦記得晨昏定省,吃飯都不安穩了。
黃氏低頭輕聲應了一句是,猶豫了一下,行了個福禮後就退下了。
幾人的聲音越來越遠,趙氏深深呼出一口氣,對著兒子,總算能說幾句實話:“我可算服了你二嬸了。”這大半天的,趙氏除了喝茶外就無事可做了。二太太無論說些什麼,她都左耳進右耳出,一句不應,沒想到二太太居然還能說那麼久。
趙氏揉了揉額頭。少年喪父,中年喪夫,這世道女子的艱難,她全都嘗過一遍,向來知道二太太的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風水問題,封家大房一個個生兒子,二房接連生的都是閨女。二太太這些年為著求子著實受了不少罪,前幾年二太太提出從大房過繼一個男丁,趙氏當下就拒絕了。事情就是這般湊巧,兩妯娌吵嘴之後,二太太反而時來運轉懷上男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