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上)
宋師竹把封印打發出去給封恒傳遞消息之後,眼皮子便一直在跳。
帳篷裡頭擠了不少人,此時卻是鴉雀無聲。
封恒品級低,按規矩隻能分到一大一小兩個帳篷,這回帶的下人不多,小帳篷放了物資,還有做小廝睡覺之用。大帳篷則是一分為二,丘嬤嬤和螺獅夜裡便在外頭擠著。
眼看著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頭似乎有騷亂發生,餘下的兩個小廝也不敢隨便回去。
此時宋師竹的目光在帳裡的人身上看了一眼。這些人好懸沒當場打個哆嗦。宋師竹看著他們這樣,想了想便把心裡的念頭壓下,也不敢再派人出去。
丘嬤嬤原先還以為跟主子出來圍獵是樁好差事,沒想到一來就遇到這種情況。
她心裡叫了一聲苦,怕宋師竹會把他們派出去找相公,便壯著膽子道:“太太,老爺大小也是個官,皇帝老爺不會放著他不管的。”
宋師竹沒有說話,隻有遇事才能發現自家跟那些有底蘊人家的區彆。封家的下人裡外活計是一把好手,外頭情況一緊張,就連嘴皮子賊溜的丘嬤嬤都被嚇住了。
螺獅看了一下貪生怕死的丘嬤嬤,也沒有出聲。宋師竹害怕京城會出事,除了讓親眷都出京躲禍外,還把兩個有功夫的嬤嬤全都留在趙氏和喜姐兒身邊,不然這會兒手上也不會沒有人用。
所幸沒過一會兒,被她派出去的小廝封印便回來了。
封印回來時簡直享受到萬眾矚目的待遇。他一路上擔驚受怕,一進安全的地方便腿軟了下來。
宋師竹顧不得讓人把他扶起來,先是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老爺沒事吧?”
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宋師竹心便放下一半了。
老天保佑!
要不是此時情況不對,宋師竹真想把隨身攜帶的神牌拿出來拜一拜。
放下最沉重的心理包袱之後,她才有空問起其他事。
封印回憶起鐵箭牢牢紮在不遠處的小樹身上的那一幕,聲音還是有些哆嗦,他捂著胸口道:“封平那小子不知道哪兒去了,我找不到他,迫不得已跟侍衛交涉了幾句,那些人凶得很,我差點就被綁起來了。”
他當時真叫一個著急,宋師竹吩咐事情時神態異常緊張,封印一路上心裡也像揣了塊石頭一般:“幸好老爺正好出來看到我,隻是我才說了一句,就有人朝老爺放冷箭,老爺身手敏捷躲了一回,居然還有第二箭——”
宋師竹被他這一停頓,心臟差點就從喉嚨口跳出來了。螺獅罵道:“你彆賣關子了,太太正擔心著呢。”
封印看出來了,趕緊道:“沒事,李騰將軍及時出現了。他就這麼把手上的劍一扔——”封印做了個動作,“那個放冷箭的混蛋就被挑出來了。”
被壓在地上的侍衛還處在意外狀態,似乎沒想都自己輕而易舉就暴露了,就連東西被扯下來也沒有任何動作,一瞬間之後滿臉都是灰白之色。
宋師竹不放心,又問道:“老爺沒受傷吧?”
封印表情略有遲疑,眼看著宋師竹的神色緊張起來,在一旁聽到了不少細節的螺獅趕緊安慰她道:“不是說凶手被抓住了嗎,應該沒事了吧?”
宋師竹深深吸了一口氣,眉毛豎起來道:“快說!”
“應當是沒事的……”封印也不確定。他努力想了想,營帳周圍都被侍衛圍住了,場上還有不少官員三三兩兩聚著,當時彆的地方也發生了騷亂,封恒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就過去了。
但之後還發生了一輪攻擊。
“還有三個大臣也被人放了冷箭。我在那邊遇到了永昌侯家的下人,他探聽出來之後跟我分享了消息。”封印的神色有些小得意,又覺得不夠穩重,便努力揚起的眉毛壓下來。
“永昌侯?”宋師竹重複了一遍。
封印聽著她的問話,便點點頭:“那個隨從說是葉侯看到我在旁邊傻愣愣地站著,怕我什麼都不知道回來挨罵,才把事情告訴我。”說完又道,“不過我知道他肯定是看在咱們家老爺的份上,想要跟老爺賣個好。”
宋師竹想了想道:“咱們家和葉侯爺平日沒有任何交往,還真是奇怪了……”她想不明白這件,就略過繼續問下去,之後從封印零零散散的講述中,宋師竹也大概知道了後續發展。
當時約莫是營帳前後左右四個門都圍住,又有李騰下令搜身,凶手躲不過去想要突圍是一定的。隻是沒想到李騰早有準備,沒給那些人逃竄的時間,一下子就把混亂壓住了。
聽到李騰早有成算,宋師竹多少有些鬆口氣,這樣封恒受傷的幾率應該不會很高了,又轉而問道:“場上受傷的大人多不多?”
封印搖搖頭,他當時離得遠,耳朵卻一直豎著,裡頭的慘叫聲極為零散,更多的卻像是被驚嚇住一般。
宋師竹聽完這些,讓螺獅盯著點外頭,臣帳那邊發生了這種事情,待會大營這般肯定要戒嚴的,接著又讓帳裡的下人都一塊下去歇息,連丘嬤嬤也一塊攆下去。
螺獅看到帳裡隻有自己和宋師竹兩人,便道:“我去起個爐,咱們煮點壓驚茶備著老爺回來可以喝。”
這是宋師竹早在家裡就備好的,就是預著這一刻,隻是沒想到這麼快就用上了。
中藥香在帳內彌漫著。
宋師竹在帳裡頭不斷踱步。
她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首先是封恒出事的時間,那些人若是真的要他死,怎麼會選在傍晚這個時間點。
這個時辰外頭人員紛亂,侍衛也不少,逃跑藏匿都不方便。
炭火燃燒時發出劈啪的聲響,宋師竹端著茶坐在椅子上徐徐思考著。
他們這位皇上,平日雖然愛微服出巡,但往年許是受製於人,並不愛出京冒險,在京中龜縮了三四年,這還是他登基以來第一回出行。
若是這一回真的死了大臣,林場證實了危險性,皇帝肯定是要打道回京的。
而背後的人鬨了這麼一通,不可能單純想著打皇帝的臉。
但目的是什麼,宋師竹也有些想不通。按說要是有人想要對皇帝動手,不應該這樣打草驚蛇才是。
要是隻是為了逼皇帝回京,也很奇怪。回京路既能有所布置,那選在眾人出京時出手不是更好嗎。
宋師竹總覺得這件事給她的感覺,就是背後之人先前沒有想好,直到皇帝到達獵場才下定決心。不過這個想法也太兒戲了一些。
此時突然有人在外頭說話,宋師竹的思緒便被打斷了,正想讓螺獅去看,便聽到丘嬤嬤熱情招呼的聲音,她便沒動彈。
螺獅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之後便低聲道:“是永昌侯府、虎威伯府、威遠伯府、征西伯府還有幾家子爵府,永昌侯府的下人是過來跟太太問好的,其他幾家,則是聽說咱們家有下人從臣帳那邊回來了,打發了人過來問問消息。”
宋師竹神色訝異:“……怎麼都過來了?”交際圈子不同,她平日跟這些人都沒什麼交情,也不明白為什麼都圍上來了。而且不是還有個永昌侯府知道真相嗎。
打心裡說,宋師竹也不想跟他們扯上聯係,不說封恒是文臣,不好和勳貴交往過密,隻他前頭說過這些勳貴身上不大妥當,宋師竹就不想惹麻煩了。
螺獅見著她的神色,知道她不想見人,便掀開帳篷門布出去了,回來便道:“這些人脾氣還不小。”
宋師竹這兩年已經見怪不怪了,道:“公伯侯府家的下人平日高高在上慣了,你不願通傳,他們當然不高興。”
她有些心疼自家丫鬟受到的委屈,沒想到螺獅卻從腰間拿出一個厚實的荷包,喜滋滋道:“這是威遠伯府家的嬤嬤給我的,那人好像是真著急。”說完這一句,螺獅也沒有往下說。威遠伯府有什麼能求到自家的事,肯定是有什麼事想讓宋師竹傳話給皇後。
可宋師竹這兩年在交際場上就像木頭樁子一般,極為恪守原則,但凡有人托她在禦前說些什麼,她都是裝聽不懂。
螺獅素來知道宋師竹的心思,這點上還是把得住的。
宋師竹心裡大概是知道是什麼事情,她覺得現在整個營帳裡頭略有些門路的人家,也應該心中有數才是。
這屆威遠伯真的是池魚之災。
威遠伯夫人哄睡了自己的一雙兒女,看到嬤嬤無功而返之後,臉上便冒著涔涔冷汗。
她想,難怪這一回寧大夫人不願跟著出來,許是她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嬤嬤看著她這般,心都快揪起來了,她道:“太後娘娘一向明察秋毫,不會中那些人的奸計。”
威遠伯夫人自嘲笑了笑:“就算如此,也是我的不是,待那婆子太好了,讓她有機會釀出禍事。”
一想到府裡原來的寧大夫人,威遠伯夫人就恨不得把她敲髓吸骨。
彆人不知道,她是有感覺的。這任威遠伯本來該降等成為子爵才是,隻是大駙馬和章太後積怨甚深,太後想要惡心寧氏主枝,也想用她相公,所以才會讓伯府平等襲爵。
這一年來,日子就跟做夢一樣,其他勳貴家的女眷在太後麵前都討不著好,就隻有她每回進宮都能受到接見。她不在乎什麼伯府實權,先前他們也從來沒有,隻要能借上一點光,把日子過得好點就夠了。
就是懷抱著這樣小小的願望,他們儘力不跟寧大夫人起衝突。寧大夫人畢竟是族裡長輩,也是曾經的威遠伯府主人,威遠伯夫人甚至把伯府裡最大的院子都讓給她,就連寧大夫人想要用公庫給在公主陵前的大駙馬打點,相公也一直勸她忍讓。
可她忍了這麼久,卻沒想到會認出這樣的結果。太後會不會覺得這是威遠伯府指使的,就算不是,那倆個侍衛是先前大駙馬身邊的心腹,同是姓寧,威遠伯府的爵位也會不保了吧。
威遠伯夫人抑製不住的胡思亂想,滿腹都是慘淡的心事。
………………
林場那邊發生了大事,禦帳周圍一時間都是風聲鶴唳。隨行護軍臉上的神色異常警惕,幾乎在營帳內部走動的人身上都要被人用眼神上上下下刮上一回。
新任太監總管喬大福匆匆進了帳篷,拜倒在章太後和高玉珩,之後便起身低聲說了幾句話。高玉珩拿著茶碗的手頓時一頓,問道:“連發手/弩查出是哪一家的嗎?”
連發弩造價甚高,且手藝稀罕,滿天下隻有工部記錄在案的幾個匠人才有能力製造,這些年每一把出現時都有備案。但凡事都有例外。
幾家當年跟著太/祖開國的勳貴,家裡便有不少私藏。
喬大福:“李將軍說還在審查當中,待會一有口供便會呈上。”
“封修撰,聞學士和兩位尚書沒受傷吧?”
“李將軍去得及時,隻兵部池尚書被鐵箭刮傷掌背,其他人都是安好。”
高玉珩想了想,吩咐喬太監讓太醫過去看看,又讓他把隨行的朝中大員都叫過來,心裡則是歎了一聲天意不可違。
李騰最近的安排他看在眼裡,臣帳周圍所有勳貴家族出身的侍衛全都調走了,那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無論明麵暗裡都有布置,就差在頂上蓋一口鍋。但還是出現意外了。
這就說明注定這一回要有一場大動靜。
高玉珩的心裡已然有所準備,這會兒也沒有絲毫驚慌。
章太後看著他的模樣,就知道他已經下定決心了。為娘的總是護犢的,可要是崽子太刁頓,專門往險處跑,任是神仙這氣也免不了。
高玉珩給章太後道了一杯茶,道:“幸得母後特地過來傳遞消息,那四人都得過來給母後磕頭才是。”
章太後瞟他一眼,把一碗茶全都喝下去,才道:“臣帳那邊發生的事如你所想。你那個計劃該提上日程了吧?”
高玉珩琢磨了一下親娘話裡的陰鬱,道:“……那些人終於行動了,朕總不能束手就擒。”
“你這膽子還真大!”章太後忍不住道。要是皇帝還小,她早就把他的耳朵揪一回。
兒子身邊的封修撰上一回便說中了旱災之事,這回封恒剛說圍獵自個會有險事發生,章太後立刻就想勸皇帝取消這回秋獮。
那些人想對皇帝的心腹臣子動手,沒有道理會放過正主才是。
可孩子翅膀硬了,有彆的想法,章太後為此半個多月都氣得心臟生疼,還是不放心跟著過來了清河林場。
高玉珩攤手道,“那些人選中了這個時機,朕也是將計就計罷了。”他登基至今還是第一回出京,那些人生怕他以後就龜縮在皇宮中,這才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手了。
見太後臉上還是不虞,他又低聲歎氣道:“臥榻之外豈容他人鼾睡,朕也是沒辦法。”
大慶朝的軍權集中在五軍都督府手上,天子親軍二十六衛隸屬京營編製,每三年由各地駐軍調度輪換,多數武官都是世襲。
前幾年內閣勢大時,勳貴被壓了一籌,他當時滿心渴望著滿朝勳貴會與他聯手抗擊內閣。但之前發生的事情及其打臉,他這個皇帝,文臣不愛武將不疼,勳貴就這麼放著大好機會袖手旁觀。
之前不知道原因,上回審問了幾個閣老之後,他才知道其中水深。吳王當年準備齊全,這群人基本上都有把柄在他手上,有些人家,就連虎符也被吳王算計在手。
而這樣的家族,在親衛軍裡為數不少。所以這一回封恒一說圍獵時會有事故,他便覺得少不了那些勳貴家族為虎作倀。再加上李騰探到來回路上有不少異常動靜,他若不做準備,早晚得被人一鍋端了。
章太後見著兒子這般的神色也是心疼,她呼出一口氣道:“威遠伯真是沒用,哀家給了他兩年時間探查誰跟叛王世子有聯係,他還能被人當成棄子拋出來。”
“咱們誰都沒想到寧大駙馬爺都去給皇姐守陵了,寧氏內部還有那麼多人對他忠心。”他想了一回方才的事,也覺得封夫人真是神了。
新威遠伯是他母後一手捧起來的,要不是宋師竹提醒,誰都沒想到會是寧家出現變故。
被兒子看笑話,章太後雖然也惱,但也終於下定決心。
圍獵遇到這種事肯定進行不下去,明日一早皇帝便會返京。從清河獵場回京有五日的路程,過來林場時的路線是按照先帝時的常例;但回京時,卻是一條機密路線。
章太後一直惱的就是這一點。
叛王餘孽藏得太深,錦衣衛那邊幾年都沒查出點什麼,想讓對方上鉤,就得設下圈套讓他們去鑽。高玉珩想要玩一出真假皇帝的戲碼,真皇帝穿過林場直接回京,假皇帝則按照先前的路線迂回前進。
他不僅想看看有多少武勳會在路上動手,而且還想假死把幾年前逃跑的吳王幼子騙出來。隻要確定皇帝駕崩,那些人肯定會抓緊時機進京登基。
假死什麼的,實在太挑戰章太後的心裡承受能力了,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帝卻如此冒失,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章太後一想到這裡,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
禦帳裡頭母子氣氛冷凝,臣帳這邊也沒好上多少。文臣素來講究一個氣節風骨,李騰唯恐場上還有危險藏匿,下令搜身,立刻就捅了馬蜂窩,場上不少人對著他都是怒目而視。
總歸眾人都知道一些輕重緩急,才沒有鬨出來。
封恒倒是十分配合,被搜完身之後就出來了,李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皇上那邊應該知道消息了,還有點時間,你要不要先回帳換身衣裳?”
皇帝對封恒看重日甚,李騰也是給他賣個好。
封恒看了一下身上的獵裝,先前的那套,宋師竹先前覺得不吉利燒掉了,現在的這套是新作的,上頭的繡紋顏色完全大變樣,可惜方才為了躲閃冷箭,身上蹭到木柵欄上,染上了點點汙跡。想著宋師竹在帳篷裡許是擔心,也應下了。
回帳篷時,他一眼就看到宋師竹驚喜的目光,臉上不禁露出一抹笑容,剛才在外頭不覺得,一進來他才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陪著封恒回來的侍衛看著他們的模樣,將心比心也能明白兩人的心情,便和氣道:“李將軍吩咐了,說是皇上若是找封大人,他會讓人過來通知的。”
宋師竹謝了他一回,讓螺獅給他拿了點賞錢,才忙不迭地陪在封恒前後。
封恒換完一身衣裳之後便握住她的手,溫柔道:“沒事了。”這幾日越臨近林場,宋師竹越睡不安穩,封恒看在眼裡,可多少安慰都不管用,到現在終於看到妻子恢複過來了。
宋師竹確實看到封恒手腳齊全,沒傷沒痛的,滿心的忐忑才全都消散。
封恒親了她一口,見外頭還沒有動靜,便把妻子摟在懷裡,跟她說了一下方才發生的事。
宋師竹雖然已經在封印那裡聽過一回,可聽封恒的講述,還是覺得驚險不已。
封恒則是想著當時的場景,當時封印剛剛出聲叫他防患姓寧的侍衛,他久違的又有一種毛發直豎之感,殺招就在那麼一瞬間,他多次經曆,也算是經驗豐富。
宋師竹抿唇道:“什麼經驗豐富!”這種經驗誰都不想要好不好。
封恒被她一瞪,心頭卻隻是高興。
宋師竹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說會一直把封平帶在身邊嗎?”
封恒無奈道:“臣帳這邊守衛過於森嚴,小廝也不能隨便走動,隻得待在圈好的地方。”就算處處謹慎,也難說沒有意外。這件事便是他沒有想到的。
宋師竹也想到這點,她咬了咬牙,緊緊抱住封恒的腰,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陣陣體溫,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兩人摟了一會兒,封恒想了想,便把皇帝的謀劃在她耳邊說了一遍。
先前宋師竹狀態不好,他說了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現在則不然,後頭的計劃才是重點。
按照規劃,明日應該就要拔營歸京了,雖然他會留下來保護太後和皇後,可讓宋師竹有個心理準備也是好的。
時間卡得極準,他說完之後,侍衛也在外頭喊話,封恒親了妻子一口,腳步格外痛快就出去了。
半響,螺獅在外頭聽著裡頭沒動靜,便悄聲進來了,卻發現宋師竹居然沒把壓驚茶給封恒喝了。宋師竹被她一提醒,才想起來這件事。
螺獅摸了一下藥碗,看到藥已經不燙了,便把舀好的中藥又倒回去。
才把瓷蓋合上,聽到宋師竹突然長長歎出了一聲氣。她好奇道:“不是沒事了嗎?”
宋師竹默默不語,覺得心情沉甸甸的。
皇上胃口還真大,一口氣就想把武勳和叛王都收拾了。
宋師竹想著方才封恒言辭間的順暢,心裡隱隱懷疑皇帝的這個想法裡也有自家相公的推波助瀾。
要真是這樣,章太後知道了,肯定沒有他的好果子吃。
………………
說曹操,曹操到。才想到章太後,章太後那邊便有人找過來了。
一個穿著棗紅宮裝、略眼熟的宮女站在麵前,舉止極為客氣:“傍晚時外頭發生了些事情,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怕待會還有危險發生,讓奴婢過來接夫人到大帳裡去。大帳那邊守衛森嚴,眾人彼此也有個照應。”
宋師竹正想出聲,眼前的宮女就湊過來,神秘地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宋師竹聽完之後,臉上真是一陣古怪。
宮女見此,還安慰她:“封夫人不要有壓力,太後娘娘一時心急,就想讓多些人幫忙觀察一下有沒有不對勁的人。”
宋師竹立刻點了點頭,看得宮女突然覺得自己的話是不是讓封夫人誤解了。
此時已經是一更天,外頭夜色黑暗,宋師竹所在的帳篷離得最遠,走了一刻鐘的路,她才看到前頭出現了另外一盞燈籠。
每看見一個燈籠,宋師竹便在心裡數了一個數,想知道章太後究竟找了多少人過去。
數到第二十三的時候,居然遇到威遠伯夫人。
這位夫人臉白似雪,帶著一雙眼帶惺忪神色驚恐的兒女,身邊卻還簇擁著四個孔武有力的宮嬤嬤,在兩側虎視眈眈地看著。
從帳篷裡出來的女眷一看到她,就跟見了鬼一般不敢上前。
宋師竹看著這等陣仗,心裡卻覺得有些詭異,威遠伯一家是被連累的,章太後不至於看不出來才是。不過她也沒出聲,這位太後在她心裡不像是這麼昏庸的人,她總是有種章太後在故步疑雲的感覺。
章太後的內帳中,已經聚集了不少女眷,都是三品以上的夫人太太。
她見到宋師竹行禮時,也隻是眉眼抬了抬,鎮定得都讓宋師竹懷疑宮女說的話會不會是她自作主張。
與章太後的冷淡不同,李家的樊氏和韓氏一見到她,就露出一個笑容,還想讓她過去一塊坐。隻是宋師竹看了一眼,場上眾人都是按品級分坐兩邊,她便自覺地站在末尾。
其實按封恒的品級,她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的。但今日出了大事,此時也沒人出聲糾正。
過了一會兒,有個宮女從內帳出來,說皇後被嚇倒了,請她到內帳說話。
太後這回才道:“皇後也是年輕,一聽到今日見了血,就被嚇住了。”又溫聲對宋師竹道,“你和皇後要好,進去看看她吧。”
宋師竹行了個禮之後才進去了,李隨玉一看到她就把她拉到身邊坐著,宋師竹坐下之後才知道她的用意。這個位置,視線正對著外帳,外麵的人卻看不見她。
李隨玉讓人上了茶,接著便低聲道:“母後也是緊張皇上,才想著把你找過來看看誰人不妥。”也沒有解釋章太後究竟想看出什麼不妥。
宋師竹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出來的洞察力都讓人心驚,事到臨頭,章太後為了保險,也想倚賴一下她的本領才華。
不隻是章太後,李隨玉也是打心底讚同這個做法。高玉珩的計劃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就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進行了。
李隨玉心情紛雜,也沒有心思繼續說話。
宋師竹常年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突然被這般重視,心情真是詭異地無以複加。
她抬眼看著外帳。威遠伯夫人是在她之後進帳的,一進來就跪在地上,太後安撫了她幾句,又讓人把她扶起來,接著又讓宮女上茶。
宋師竹注意到,好些勳貴家女眷對著那碗茶都是躊躇不定,表情就像怕太後在裡頭下毒。
章太後原本還在跟身旁幾個女眷說話,見此,臉上的表情也是有些冷淡。
一瞬之後,永昌侯夫人突然端起茶碗,輕輕地啜一口,這就像個信號一般,又接二連三有人用茶。
李家是外戚,樊氏喝起茶來最沒有包袱。她就是有些羨慕宋師竹罷了,皇後跟她這般要好,接了她進去,就不用在外頭跟著眾人枯坐無聊。
她歎了一聲,隻覺得今夜的事真是十分古怪。臣帳出事,原本便已人心惶惶,太後怕有危險把眾人召集在一塊,但她看那些勳貴太太的表情,卻讓人覺得今夜是一場鴻門宴。
是威遠伯府出問題,這些人擔心個什麼勁?
想到這裡,樊氏突然心中一動,出現一個令人心驚的猜測。
許是帳裡存著心事的人太多,一堆人頭,硬是出現一幅寂然無聲的場麵。
直到月上當空,禦帳那邊來了人,氣氛才被打破了。
過來傳話的太監心理素質極好,沐浴在眾人的目光,三言兩語便把皇上的決定說了。
威遠伯夫人聽到那三人身後有叛王的身影,威遠伯被皇帝奪了爵位、又被看守起來之後,終於忍不住了,泣淚橫流,在太後麵前高呼冤枉。
章太後歎了一聲,揮了一下手,片刻之後便有兩個宮嬤嬤上來,把她和兩個受驚過度的孩子押了下去。
“今日之事實在破壞出行的心情……”她頓了下,目光在眾人身上巡視了一圈,才繼續道,“要是對皇家有不滿之處,明說便好,總不至於弄成這樣。”
這句話沒人敢應,章太後也不指望著有人回答。
“……皇上這幾年的作風,你們也都看到了,哀家敢說一句,他所作所為都是為天下著想。身為臣屬,有這樣的皇帝在上,是一件幸事。有爵之家更是如此,爵位代代相傳,若頂上之人不夠公正,誰都說不清將來會如何。不要等到事不可為之時再後悔,也要想想身後的兒女才是。”
這段話像是訓示,也像警告,眾人的動作極為一致,都是起身領訓,宋師竹見李隨玉沒跪,想了想沒有動彈。
帳中噤若寒蟬,樊氏心裡有所猜測,在幾家掌兵的勳貴女眷臉上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但這些人都是一臉溫和的表情,她一點收獲都沒有。
太後看著這般,也沒有再訓話的意思,讓人都回了自家帳篷。
樊氏走在最後,有心想找小姑子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但裡頭宋師竹還沒出來,她想了想便也跟著離開。
永昌侯夫人心裡從沒有這般不自在過,尤其是太後提及兒女之事,她總覺得是不是某種示意。
回到葉家的帳篷之後,永昌侯已經回來了。他歎了一口氣,道:“威遠伯已經被收押起來了。大駙馬還真是有決斷。”
葉夫人咬了咬牙,寧大駙馬那是被逼到絕路,隻要皇上太後在世一日,他便不能從公主陵回來,所以才會孤擲一注。
可他們葉家不一樣。她道:“……侯爺做出決定了?”
永昌侯苦笑一聲:“那邊催得太緊了。皇上幾年才出京一回,那些人不想賭下一回的時機。剛才在場上就有人趁亂往我手上塞了張紙。我看彆的幾家也是差不多。”
他把紙遞到葉夫人麵前,葉夫人瞪著那信紙,半響才接過來,上頭毫不意外寫了許多葉家以往的臟汙事。
當年永昌侯年輕時貪汙了一大筆軍費,造成了西北那邊衛所嘩變,要不是吳王幫忙把那些想要越級舉報的兵士都殺了,一家子即時便要不保。
永昌侯道:“皇上確實是個明君,可咱們家卻不能跟在他身後。”
若是沒有把柄在人手上,他不會這般被動。但現在就算他想要投靠皇帝,這種事情皇帝不可能既往不咎。
京裡如永昌侯這般被人拿住把柄的武勳有好幾個,永昌侯也是直到到了圍場,才終於下定決心。
葉夫人聽著他的語氣,顯然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心裡突然浮現一陣不甘的絕望。章太後是有前科的人,先前為了讓恩科能夠順利改革,她把反對派家裡的女眷都叫進宮長談了兩個日夜,這一回焉知不會如此。
要是章太後真的找借口把她留下來,那無論吳王世子那邊事或不成,她都是不能活命的。
想著威遠伯夫人還有她那一雙兒女,永昌侯夫人隻慶幸這回沒把自己的孩子都帶出來。她喃喃道:“阿怡和阿平不知道出京沒有?”
永昌侯道:“你放心,我放在他們身邊放的都是積年的心腹,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我以後會讓阿平襲爵,也會給阿怡備一份京城無人能比的好嫁妝。”
永昌侯許諾了一堆,可葉夫人的心就跟夜色一般,充滿黑色的苦澀。這世上,能活誰想死,葉夫人聽著永昌侯說話,身心卻仿佛行屍走肉一般發僵起來。
封恒從禦前回來後,便看到宋師竹正守著茶爐在思考些什麼。他這一日夜極度疲累,看到宋師竹見到他之後臉上乍然出現的梨渦,也放鬆下來。
宋師竹看自家相公累成這樣,便讓人把準備好的熱水抬上來。
兩人洗漱後躺下,宋師竹才把今夜的事情說了一遍。
章太後今夜這般的大陣仗,那宮女居然說都是為了她準備的,宋師竹一想起來就是壓力巨大。幸好她今夜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為,極為慎重地說了兩個名字出來,都是她覺得有些問題的。
宋師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太後是人精中的人精,她也沒有賣弄智商的意思,隻是從微表情的角度說了幾句分析。
章太後聽完之後,也沒有說些什麼,隻是賞了她一些東西便讓她回去了。
那些賞賜宋師竹還沒來得及去看,但那小箱子抱在懷裡極重,感覺像是金飾。
聽著宋師竹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封恒笑道:“太後娘娘原本一直不讚同皇上的計劃,可臨到頭來,也是一直在幫忙。”
宋師竹道:“太後是當娘的,當然疼兒子。”
今日真是心力交瘁。從早上的擔心,到傍晚的提心吊膽,還有夜裡的考驗……幸好封恒能夠化險為夷,也算是最大的好事。
想著這一日的經曆,宋師竹閉上眼睛就想睡覺。
封恒還以為妻子會繼續發表意見,沒想到宋師竹就像放下了重擔一般,搞得他忍不住好奇問道:“你就不擔心會出事嗎?”
畢竟皇帝是明日就要開始冒險了。
宋師竹想了想,道:“說驚險應該也是驚險的,但確實沒感覺出來有危險。”
封恒看著妻子不動如山的纖長睫毛,突然能理解皇帝最近為什麼一直問他有沒有彆的感覺,他聽完宋師竹的這句話,心裡也有一種有冰雪融化之感。
在緊要關頭能有一個心理安慰,確實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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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下)
翌日,一大早的動靜便極大,外頭侍衛們全都披掛著盔甲,不停巡邏。
皇帝決定拔營回京,無論是心懷鬼胎的,還是真的為皇帝著想的,都鬆了一口氣。
可後頭章太後借口請眾女眷泡溫泉,硬是把行程中的夫人太太都請出來時,營帳內部的氣氛便不怎麼好了。
不知何時起,營帳內還飄起點點細雨,坐在帳篷裡等著集結出發的宋師竹突然想到一句詩詞,“凝雲壓晚陽,入戶勁風涼。”
許是為了趕路,章太後出行的儀仗並不鋪張,皇帝給章太後留下了兩千人馬和幾個心腹,讓他們有事商量著辦。封恒此時就在前頭一輛負責總指揮的馬車裡坐著。
宋師竹一大早就被請入皇後的車駕。可她看著李隨玉眉眼間的憂心忡忡,還是沒有隨便出聲,隻是安慰般,默默拍了拍她的手。
李隨玉回過神來便對著宋師竹笑了笑。此時她不禁擔心皇帝,還擔心自己的一對皇子皇女。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這一回皇帝借口龍鳳胎太小,不好吹風,沒把他們帶到林場,其實宮裡的龍鳳胎早就換了人。
但隨著昨日營帳之事,李隨玉也有些擔心起來,她安慰自己,一對兒女又沒見過多少人,藏起來也容易,應當不會有問題,隻是心裡還是止不住地泛起憂慮。
宋師竹看她手執黑棋不住發呆,便道:“娘娘要是擔心皇上,不如我起個卦看看。”
她確實覺得皇帝這一回應是有驚無險,但也能理解李隨玉的心情。前頭她擔心封恒時,那叫一個煎熬,簡直是提心吊膽。
李隨玉立刻點點頭,宋師竹卦象之準,她也是見識過的。
宋師竹便讓螺獅去她的行李中翻出一幅龜殼,卜了三回,然後便道:“是上中卦,兵凶戰危,但師出有名,一定能化凶為吉。”
李隨玉立刻精神不少,她想了想,又隱晦道:“一對孩兒在宮裡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宋姐姐不如也幫我卜一卦。”
宋師竹把五帝錢在龜殼裡搖起來,接著便拋在桌上,道:“有些奇怪,險在內,動在外,靜極而動,萬象更新。”她想了想,道,“娘娘要是擔心小皇子小公主,不如派人把他們接過來,卦象顯示在他們在外頭會更順暢一些。”
李隨玉已然放鬆下來,她擺手道:“不用了。”怕宋師竹懷疑,又補充道,“有老祖宗時時進宮看顧著,他們不會有事的。”
宋師竹見她喜逐顏開,也是笑了笑。她並不願意過多接觸這些軍國大事,知道得越多就越難受,反正這些事沒有她置喙的空間,宋師竹也不願意多去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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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泉山莊風景精致柔和,尤其正值秋日,滿山的楓樹紅豔似火,彆有一番賞心悅目。
但有心思泡溫泉的人卻不多。
魏姨母被宋師竹邀請過來時,便笑道:“這一回真是托了外甥媳婦的福。”
溫泉山莊的大太監居然會分給宋師竹一處泉水。雖然池子不大,隻能泡泡澡遊不起來,但魏姨母也覺得與有榮焉。
好些高員家的女眷,都沒能住進來呢。
不過武勳家的女眷卻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