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上中天, 夜露清涼。
在恩奇都“氣息感知”技能的指引下,經過一番曲折的林間跋涉,我們最終抵達了一處緊挨著海灣的陡峭斷崖,在崖邊發現了山田踉蹌的身影。
“呼……呼……”
正如岩窟王所預期的一般,山田此刻已經瀕臨虛脫,臉色青白交替, 倒是與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相映成趣。
在他腳下, 海浪一重接一重前仆後繼地撞上山崖, 潔白的浪花如同雪花一般四散飛濺。富有韻律感的濤聲一陣陣灌入耳鼓,掩去了他急促紊亂的呼吸。
儘管如此, 山田仍然沒有停下跌跌撞撞的腳步,隻是兀自強吊著一口氣, 一心一意地朝向懸崖邊緣蹣跚邁進。
“給我站住!!”
我從胸腔中爆發出一聲響亮的斷喝, 也不作其他勸說或警告,二話不說便舉槍瞄準他雙腿,毫不遲疑地扣動了扳機。
“砰”地一聲, 槍口綻放開炫目的火花。
但子彈卻未能成功觸及山田——在那之前, 被岩窟王戲稱為“隻能燒開水”的高文揮動劍刃, 將子彈精準無誤地擋下。
“喂,怎麼回事啊埃德蒙。”
我心下暗叫麻煩, 同時乾巴巴地蠕動嘴唇, “你剛才說什麼‘油儘燈枯’,我看這位大高文還能一戰啊?”
“……”
岩窟王抬起一隻手來按著眉心,“master, 我也還能。”
“哼。現在可是深夜,沒有白天的三倍加成,他算什麼‘大’高文?”
貞德alter不以為然地揚起麵孔,迎著高文霧氣繚繞的身影踏上一步,反手握住腰間通體漆黑的細劍。
“清光、安定,還有骨喰,你們幾個退後一些,注意其他異能生命體。”
我扭頭向刀劍少年們叮囑道。骨喰沉靜地點頭答應,而安定則是拉過清光一邊袖口,衝他悄聲詢問道:
“清光,‘其他異能’是什麼?”
“呃……比如說,會誆騙女孩子的狐狸,還有會放電的黃色老鼠?”
安定:“誒。”
“異、異能就是這麼多種多樣啦!總而言之,現場除了我們之外都是敵人,你小心提防就是了。”
清光一時詞窮,隻好生硬地強行解釋。
“我明白了。”
安定會意地點頭,接著沉下臉道:“不管對方是誰,總之把他們全部殺光……咳咳,全部打倒就可以了吧?”
你這不是完全說漏嘴了嗎————?!!!!
剛才說了“殺光”對吧,是“殺光”沒錯吧!!你要對楚楚可憐的皮卡丘做什麼啊?!!
大和守安定的人設就是如此,猶帶稚氣的可愛臉龐搭配(一點也不安定的)凶暴性格,時常令人防不勝防。雖說我知道這是一種標準的反差萌……不過,就像恩奇都那會兒一樣,每次目睹他們的翻臉現場,都會讓我背脊一涼。
“山田君。如你所見,你已經走投無路了。”
在內心絮絮吐槽一陣後,我重新將視線和注意力集中到山田身上,麵向他喊出警匪片中千篇一律的勸降台詞。
“我本著十二萬分的好意,希望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這樣對你我都好。你想想,垂死掙紮很難看吧?”
我放緩語速,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善可親,但台詞卻極儘尖刻挖苦之能事,半點也不與他客氣。
“說真的,你這人已經沒什麼品格了,唯獨能力還有幾分逼格。再掙紮下去,若是將自己拖垮,到時候像條鹹魚一樣趴在地上喘氣,你可就連這麼一點~兒逼格都沒有了。裝b不易,且行且珍惜啊。”
“柚木小姐,你彆高興得太早。”
聽我說得刻薄,山田兩頰上的肌肉略顯緊繃,“你真的以為,我會毫無準備就將自己逼上絕路嗎?”
“……不是,將你逼上絕路的分明是我啊。朋友,你能不能不要死到臨頭還這麼自以為是?”
而且如果我沒記錯,不久前他還說過類似的發言。
之後嘛,他壓箱底的殺手鐧——魔神柱就被大家一通亂拳圍毆,這會兒可能已經進烤箱了。
“好了,口說無憑。如果你還有什麼深藏不露的手段,不妨亮出來看看。”
夜長夢多,我也不打算繼續與他空口扯皮。貞德alter早已挺身上前,我轉動脖頸向岩窟王和恩奇都遞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警惕左右。
“……”
山田雙唇緊抿,蠟白的麵孔就像麵具一樣毫無表情,眼珠也像兩顆玻璃球似的,在眼眶中機械而又神經質地來回滾動。
忽然,他誇張地聳動肩膀笑了一聲。
“真好啊,柚木小姐。我真羨慕你們啊。像你和桐山夏花一樣,在‘正常環境’下長大的人。”
“哈?彆跟我來這一套。自己犯罪怪環境,你拉肚子是不是還要怪地心引力?”
“我沒有責怪誰,隻不過是陳述事實罷了。”
山田無所謂似的一偏頭。僅在這一瞬間,浮躁與貪婪之色從他那張單純無辜的娃娃臉上褪去,裸|露出一點孩子氣的迷茫與天真。
“彆看我這樣,我爸爸也是個好男人喔?雖然他去世很早,不過他活著的時候,也一直教導我要正直、勇敢,做個俯仰無愧的好人。如果我沒有被三條院家收養,不需要對他們母子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一般人就算遭遇這些,也不會去暗算一個與自己無冤無仇的女孩。”
我淡淡地一口截斷,再次握緊了手中的配槍。
“雖然也是老生常談的台詞了……很遺憾,山田君,不幸無法成為你的免罪符。你可以堅持認為自己無罪,法律容許你保留這點自由。”
“我沒有辦法。柚木小姐,你沒有體會過我的處境,不知道那種感覺。”
山田低下頭,一臉不可思議地凝視著自己雙手——簡直好像在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一樣。
“我也想……我也想聽從父親的教誨。所以我告訴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這隻是權宜之計,我隻要舔著臉給他們做上幾年狗,總有一天可以……”
“但你很快意識到,上層社會的等級製度異常森嚴,隻要三條院母子還在——或者說,隻要你還是三條院家的‘跟班’,就不可能有人真正地尊重你。”
接著我又補充了一句,“除了由羅之外。”
“沒錯。”
山田咬緊後槽牙,將攤開的雙手緊握成拳。
“我說過,所謂正直勇敢,在權勢地位麵前隻是一紙空談。我必須先擁有後者,然後才能夠把握自己的人生,昂首挺胸地活著。這樣一來,再也不會有人嘲笑、侮辱我的父親,所有人都會承認他是老爺子的‘朋友’。”
(我倒是覺得,自從你幫助三條院欺淩他人那一刻開始,你的膝蓋就已經直不起來了啊。)
我心中暗歎一聲,臉上仍舊沒有流露出絲毫悲憫同情。
因為對他報以同情,也就等同於無視桐山一家所背負的苦難。夏花消逝的生命也好,桐山夫人悲哀無望的複仇也好,都不容許我對加害者懷有憐憫之心。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起了【化貓】事件中的主犯——島崎一也。
他和山田一樣曾經是受害者,百般掙紮而不得出路,繼而怨恨扭曲,開始詛咒世上所有孩子的未來。
我想,山田之所以選擇夏花作為陷害三條院的“祭品”,大抵也是源於某種相似的詛咒。
不難想象,因為老爺子工作繁忙、由羅年幼,在壓抑到令人喘不過氣的三條院家,山田一直都隻能獨自摸黑生存。
上學以後,其他同學一樣對三條院修平唯唯諾諾,或者敢怒不敢言,或者主動奉承討好,前呼後擁。
這一切都讓山田感到安逸放心,因為他周遭的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黑暗之中,他便覺得“黑暗是正常的”。
他便也覺得,自己是正常的。沒什麼可恥,也沒什麼可悲。
而夏花就好比穿透黑暗的一束光,同時又是一麵反射光芒的鏡子,映照出他為虎作倀、蠅營狗苟的身影,讓他的卑微與醜陋都無所遁形。
——所以,山田要打破這麵鏡子,熄滅這束光,讓一切都回歸到昔日的黑暗之中。
——屈辱不堪,卻又安穩而舒適的黑暗。
因為不再有光刺痛他的眼,他便可以假裝忘了這黑暗,忘了自己的可恥與可悲,繼續心安理得地活著。
直到今天。
“山田君,我最後問你一句。”
海風呼嘯著拂過山崖,攜來一團團潮濕的水汽,以及血水與淚水一般揮之不去的鹹腥。
水天一色,夜空猶如覆蓋四野的圓形穹頂,無聲見證著他的末路與自白。
“我知道,是你散布謠言,唆使三條院帶頭實施欺淩。但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夏花為什麼會死?這也是你的計劃,對嗎?”
“是。”
山田坦然承認。
“大概是為了分散注意力吧,桐山那段時間很喜歡拍照。是我告訴她,那座山裡可以看見漂亮的野梅花,要是抓拍到雪景就更美了。……桐山這人蠢得不行,她很同情同為受害者的我,所以沒有懷疑,在大雪前一天獨自去了山麓。”
“但是,卻已經有人在山中等待著她。”
岩窟王揚眉冷笑。
“不必說,自然是你‘無意間’將她的行蹤透露給三條院,他便帶著幾個親信一起去‘給她點教訓’。”
“山田,當時你也在場嗎?”
我立刻追問,感覺到自己的胸膛正在劇烈起伏。
“當然,我一直在尾隨他們。隻是大雪掩蓋了痕跡,當時的警官又一心息事寧人,沒有認真勘查,所以無人發現而已。”
山田越說越是流暢,嘴角甚至浮現出一絲陰鬱的得色。
“反正也是最後了,我就告訴你吧。三條院他們先是搶走了她的相機,用石頭砸她、用樹枝抽打她取樂,然後淺井美彌提議,要脫光她的衣服再潑上水,凍成一座冰雕,用桐山的相機拍下照片供人參觀。三條院覺得這提議很有藝術感,開心地哈哈大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