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援團”。
凝視著女性五官一如往常、神態卻截然不同的麵影, 我雙眼微眯,慢慢在腦海中勾勒出被我如此稱呼的女性生平。
她在特務科使用的假名,叫做“唐澤真理亞”。除了名字與聖母相同,姓氏與《白夜行》的女主角唐澤雪穗相同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彆之處,隻是個隨處可見的大眾姓名。
她身世清白, 履曆乾淨, 科長也沒能查探出絲毫異常。由此可見, 那男人為了給她打造一個合法的假身份,毋庸置疑是下了血本。
她加入特務科的時間並不短, 大約與三係的慎二——綱村係長同期,本人在工作方麵的實績卻乏善可陳, 反觀綱村則是一鳴驚人、青雲直上, 所以給人一種“她在抱綱村大腿”的印象。
用一個中國網絡上不大好聽的稱呼,她是在儘心竭力扮演傳說中的“舔狗”。
至少,她希望自己在外人眼中, 能夠成為這種形象。
舔狗也是狗, 天然被人看不起, 而且一聽就不像惡犬、凶犬、狂犬那樣充滿攻擊性,在他人眼中的地位甚至連“走狗”都不如, 因為走狗還能博得一塊肉骨頭, 舔狗舔到最後隻會一無所有。
實不相瞞,在此前多次正麵交鋒中,她的確或多或少地給我留下過這種印象。
綱村信二心胸狹隘, 嫉賢妒能,決不會放任才能勝過自己的屬下出頭,大腿上光溜溜的掛不住人,做他的狗實在一點好處都沒有。
所以,“後援團”姐姐在我眼中,也就是一個被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表象迷惑,白白把大好年華都虛擲在他身上,為了他狺狺狂吠,逮誰咬誰,終將一無所有的可悲迷妹罷了。
然而,事實恰恰與之相反。
(……說起來,還真是簡單的圈套。)
除了後援團之外,我也曾經懷疑過其他與我關係更親近的同事,比如瓜先生,比如大奶小哥,甚至將猜疑的目光轉向過二係內部。
但從結果上來說,從一開始就對我心懷敵意的二小姐——天川星鳥,根本就沒有花費心思與我搞好關係。
她選擇了一個最容易讓人降低警惕、不屑一顧的人設,也選擇了一個最適合自己本色出演,不必對我虛情假意的人設。
太簡單了。
藏木於林,藏垃圾於垃圾堆,簡單到讓人無法分辨。單論這一點,也可以說她耿直坦蕩,表裡如一。
也多虧二小姐這份耿直,我才不必承擔與同僚反目成仇的心理壓力。
正如她討厭我一樣,鑒於她迄今為止在特務科的種種惡劣表現,即使明知一切都是演技,我也依然非常討厭她。
不能怪我小心眼,我想。
隻能怪她給自己挑選的人設,實在是太討人厭了。
(不過,反過來說……)
“彆這麼緊張,星花。父親並沒有命令我殺害你,我隻是前來處理叛徒。”
——沉穩的聲音。
如今看來,“後援團”身上再無絲毫昔日的膚淺、粗俗、浮躁之氣,麵容蒼白而平靜,黑漆漆的雙眼深不見底,猶如兩點寒星,帶有一種對世間萬物都漠不關心的冷淡氣質。
簡而言之,一看就是個超級大壞壞。
(二小姐本人的人設,倒是沒有那麼討人嫌。或者說,至少看上去不算太low。)
“叛徒?”
我象征性地反問一遍,其實內心並不感覺意外,“是說這位莫西乾兄弟嗎?”
——所以說,他到底為什麼要剃莫西乾頭。
“沒錯。”
二小姐倒是意外地很有耐心,慢條斯理向我解釋道:“這個莫西乾叫做‘小五郎’,原本和你之前拯救的‘白野’一樣,都是在島上接受改造的被拐兒童。後來他獲得異能,打小就被送來為父親效力,結果與初陽哥——與我兄長一見如故,兩人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友。小五郎對我兄長忠心耿耿,隻聽從他一個人的指示。”
我心頭一緊:
“所以說,他果真是大少爺派來……”
“誰知道呢。”
二小姐將目光轉向一邊,語氣低沉,眼神中冰冷陰暗的厭世之色更濃。
“至少,他試圖幫助你們的心思一覽無遺。無論他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他都不能在這座島上繼續活下去了。”
“那你大哥呢?”
我沉下臉追問道,“你叫他‘初陽哥’,我看你們之間關係不錯。如果有朝一日你大哥與你父親翻臉,為了父親,你也打算不讓他活下去嗎?”
“……”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在二小姐神色間窺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扭曲。
“兄長,他已經……”
“已經?”
“沒什麼。”
仿佛是為了撫平那道扭曲一般,她繃緊麵容,將色彩寡淡的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兄長的話,你們很快就會見到他了。現在先跟我走吧。星花,【父親很想你】。”
“————”
惡寒。
分明隻是如此平淡自然的一句話,尋常家庭中日日都能聽見,落在我耳中卻如同蜈蚣鑽入耳孔,毒蛇遊走脊背,渾身上下一刹那密密麻麻地起了三層雞皮疙瘩,一股足以令血液凍結的惡寒浸透五臟六腑,沿著血管流遍四肢百骸。
想我?
想我做什麼??
不共戴天的死敵,他也配想我???
“……”
憤怒、憎恨,以及本能的生理性厭惡,令我如同炸毛的貓一樣僵立原地,半晌無法言語,喉嚨中翻騰著一陣陣含混不清的嘶啞低鳴。直到岩窟王上前一步,如往常一般伸手抵住我背心,我才感覺凝固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放鬆些,茜。”
他的語氣有如投石如水,在層層泛起的漣漪間一錘定音。
“你忘了嗎?你就是為了和那個男人了斷一切,才來到這裡的。”
“……我知道。”
我略微平複了一下稍顯急促的呼吸,抬起眼與二小姐四目相對,硬是用舌尖把音節一個個從齒縫間頂出來:
“好。你帶路吧。”
“這邊。”
眼看二小姐正要轉身,我連忙緊追著又加了一句:
“不過相對地,你得放過這個莫西乾。他也是受害者吧?遭受脅迫、身不由己,說不定能夠免於處罰。萬一大少爺終生無望,我至少要保住他的朋友。”
“……”
二小姐就像缺乏靈魂的人偶一樣定定注視我片刻,玻璃珠似的眼球紋絲不動,隻有兩片嘴唇機械開合:
“無所謂。不過你就這麼確信,自己可以勝過父親,可以帶小五郎離開這座島?”
“我可以。”
這一次我應得斬釘截鐵,不見丁點遲疑。
“你……”
二小姐在我穩如老狗的態度麵前怔了一怔,不過她到底長期潛伏特務科,對我的性格了如指掌,也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她轉過身向清姬略一點頭,手握薙刀的泳裝少女立刻心領神會,衝她綻放開一個柔情款款的甜蜜笑容,而後便不著痕跡地消失了。
(咦……??)
如此和睦的景象,我還是第一次在敵方陣營中看見。
與六小姐和山田明顯不同,這位二小姐召喚的異能生命體——清姬似乎對她十分中意,雙方關係良好、合作無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
(既然如此,她對我的“羨慕”又是從何而來?)
(想不通啊。該不會她是個鋼鐵直女,對清姬不感興趣,也想找個人狠騷話多的成熟男人談戀愛吧。)
我正在放飛自我胡亂猜測,二小姐已經再次背轉身去,頭也不回地向前邁步:
“跟我來。機會難得,你就好好看看父親的‘宮殿’吧。”
……
……
“你就好好看看父親的‘宮殿’吧。”
——直到登上第三層之後,我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什……”
剛一踏出樓梯口,我的腳步就因為過度震驚而定格在空中,緊接著瞳孔緊縮,渾身都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直到小腿酸麻也沒能跨出這一步。
“這,就是……”
腦內警報瘋狂拉響,全身每一個細胞都仿佛在聲嘶力竭地尖叫,警告我不要繼續前進。
因為,位於我麵前的長廊兩側——
就像千百道重疊的瘡疤一樣,無數大小、形狀各異的畫框和鏡框,雜亂無章地填滿了整整兩麵牆壁,在一眼望不見儘頭的回廊上無限延伸。
無數雙了無生氣的眼睛,一齊凝視著我們。
不用細看也能辨彆,在每一副畫框,每一副鏡框之中,都鑲嵌著一張母親年輕時清麗絕倫的臉,如同一朵盛放的曇花。有些相片早已褪色泛黃,足見其年代久遠。
微笑的母親。
蹙眉的母親。
穿著初中校服、背著雙肩包,與同學們一起快活走在放學路上的母親。
在盛開的紫陽花前駐足流連,俯身細嗅花香的母親。
穿上新買的衣裙,提著裙擺一圈圈原地旋轉的母親。
和家人一同來到熱鬨非凡的夏日祭,好像出籠的鳥兒一樣在攤販間穿梭,一手章魚燒一手蘋果糖,嘴角還沾著鮮亮醬汁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