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2)

那聲音很陌生,隻是說了“池施主”三個字,卻能讓聽者心情很快的沉穩下來,有一種平和有效的鎮定人心的效果。

聽聲音,似乎是個老年人。

叫他施主,那必然是個……禿驢。

大致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池罔頓時失去所有談興。

他不是很想和禿驢說話。

雖然心中也有點好奇,這和尚平白無故地來找他做什麼?但此時的池罔正在忍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實在是一點都不想搭理他。

“池施主年紀輕輕,卻沒想到是位杏林國手,能治愈許多位醫者束手無措的北方瘟疫,這相當於拯救北境萬千眾生,當真是件大功德。”

說話的人不疾不徐,語氣中帶著慈悲的喜慰,但池罔並沒有放鬆警戒。

這樣的人,要麼是真的修行有道、心性淡泊。

要麼就是最難以捉摸的一類人,也算是池罔的同類——無欲則剛,你很難知道他想要什麼,無法下手針對,所以格外不好對付。

這看不清麵目的和尚問他:“施主,對於我等修行之人來說,有這麼一個概念,叫做‘一念三千’。池施主,不知你可曾聽過?”

池罔直接裝沒聽見。

那和尚見池罔不接茬,倒也不惱,依然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一念者,一心也,起心動念之間,三千諸法,同時具足。”

“一切陰入,皆由心起。也就是說,一念清淨,整個世界便都是清淨;一念嗔恨,那世界就變成地獄。但依貧僧以為,一切諸慢,凡慢有我,這有時候比貪嗔癡還可怕。”

話說到這裡,池罔總算是明白這和尚是來乾什麼的了。

剛才在蘭善堂正門,阿淼與萱草堂掌櫃的理論的時候,這和尚怕是躲在附近,把當時的情況看了個七七八八。

凡慢有我,這是在說他恃技而驕——覺得自己醫術了不起,就不願幫助小病小痛的普通病人,非要病危之人才願出手,這是生出了我慢之惡。

池罔無聲的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微微嘲諷的弧度。

和尚站在池罔身前,看著池罔的眼神,充滿溫和之意:“小施主,醫者仁心,眾生平等,能做到這一點,方是大圓滿。”

“老和尚,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和你論一論。”

池罔扶著門邊站了起來,他微微眯著自己的眼睛,掩飾住自己雙瞳的渙散,像往日裡一樣的語氣平淡。

“你對我說‘一切陰入,皆由心起’。巧了,這一本佛門著作,我閒來無聊的時候,也隨便讀過。可是在這一卷上,之後的幾句,你可還記得?”

和尚一愣。

“心是惑本,其意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穴……”池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針灸一道,要認準穴位再施針,這倒是符合我做大夫時需要儘的責任。可是你作為一個和尚,下一句‘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可曾真正地明白了?”

“‘去丈就尺’,是教你諸法萬千,隻取心法;‘去尺就寸’,是讓你為了便於修觀,看清各種因法,所以在心法中,隻取一念妄心。這句話,我來和你說說我自己的解釋。”

池罔抖了抖衣袖,說著這“閒時隨便讀來玩”的佛法,姿態顯得尤為隨意、放鬆。

“你的心識,與這真實的世界,實際上是相即相入的。你認為我因為醫術不凡心生驕矜,說我犯了‘我慢’這一惡,可是對於你自己來說……你又怎知你對我說的話,不是映照出了你自己的妄心?你自己的‘我慢’?”

和尚聽得慢慢皺起眉頭。

“對於你們和尚來說,摩訶薩埵願意以身施虎,以一己慈悲普渡平等眾生,是你們的慈悲,是你們和尚的磨難和修行,但對於我來說……”

池罔忍受著因內力消失而在經脈間造成的粘連與撕裂,痛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算了……何故多言,你又怎知……我的緣故。”

他想說,你又怎知我不曾為了救人而踏上地獄道,忍受常人無法設想的痛苦?

七百年,他救過的人、他沒救的人……

誰又能知道?又何須讓人知道?

所以何必分說。

流下的冷汗已經濕透了池罔的衣服,他的後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沒有為自己遭受的折磨,露出一絲示弱。

和尚並沒有被冒犯的惱羞成怒,他沉默許久,倒是合十向池罔行了一禮:“池施主有理,倒是貧僧一葉障目了。此方修行結束,當回去閉門苦思。”

老和尚這句話說完的時候,與此同時,池罔忍受的這一場漫長的折磨,也終於捱了過去。

池罔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這一場無人知曉的痛苦終於接近尾聲,他的周身肌肉在劇痛後仍然在微微抽搐,隻是寬大的衣服儘數遮著,旁人也看不出什麼不妥。

他的瞳眸重新聚焦了,視力也逐漸恢複。

眼前的畫麵,開始變得清晰。

這是一位老和尚,麵相非常和善,讓人看上去,就心生尊重之意。

他手持一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子佛珠,看周身氣度,八成是個得道高僧。

池罔沒有再針鋒相對。

老和尚一把年紀,倒是有胸懷,覺得自己錯了,對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小許多歲的人,也願意立刻認錯,倒是難得。

但池罔此時也不想再理他,丟他一個人在原地沉思,進屋裡喂了自己一口藥,背了那蝴蝶藥箱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老和尚仍然在後門的窄巷中,原地站著等他。

池罔不想再理他,與他擦肩而過。

但沒想到和尚仍然沒有放棄,伸手攔住了他:“池施主不僅醫術了得,居然對我佛門著作,也了解頗多,可見是有慧根的人。隻是以池施主之能,若願意多行善事、救治傷病,幫助眾生,在這個過程中見空性、發悲心,那就是大圓滿了。”

池罔打斷了他:“你到底想做什麼?”

老和尚稍稍沉默,雙手合十:“貧僧略通卜術,剛剛擅自施術,在池施主身上,看到了無量福德。”

池罔聽了這話,耐心徹底告罄,轉身就走:“一個和尚去學道家的卜術,你倒是會玩。”

“世間智慧本源一體,門派之彆,貧僧倒沒那麼看重。”

可是老和尚的聲音卻從背後傳來:“池施主,世間萬象相依相待而存,諸法互為緣起,你種因得果。可是在這許多的福報、因果中……”

“你不曾後悔過麼?”

池罔沒有轉身。

“以你的剔透通達,為何不願走完你這已踏出的半步?為眾生離苦得樂發菩提心,從凡夫的業力中脫身,自六道輪轉中解脫?”

池罔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淡:“……所以,你想渡我?”

老和尚沒有說話,似是默認了。

池罔握緊了藥箱的背帶,片刻後放開,笑了出來:“我……真的是……非常地……”

他的笑容不變,聲音卻冷了下來:“討、厭、和、尚。”

池罔一步不停地離開了。

老和尚看著他的背影,眉心似有一道憂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池罔背著藥箱出來的時候,阿淼不在。

倒也不錯,省了一場告彆。

他已經沒有在這裡繼續留下來的必要了。

該救的人也救了,該教的人也教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他繼續留下來,也隻不過是等著皇帝過幾天後,大張旗鼓的找他去皇宮,給些職位和封賞之類的罷了。

麵聖時,試想七、八百年前一統天下的始皇帝的國師,去跪一個皇帝,這皇帝排起輩分來,是他的小小小小小小……小輩。

多難看啊。

他可以大鬨朝廷的離開,然後再次成為無數坊間奇談中的一個?

這又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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