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1 / 2)

池罔又做夢了。

過去的七百年裡, 他的夢裡從來都見不到莊衍, 而似乎就是在他去過一次畔山、並在後山墳頭轉過一圈後, 他開始頻繁地夢到這位故人。

夢裡是舊日時光, 莊衍站在房間的窗前看書, 光透過窗子,打在他的身上。

莊衍轉頭見到他進來,便放下手裡的書,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溫暖, 像暖春裡的光, 帶著記憶中的書卷墨氣, 讓人身體都溫暖起來。

那便是莊衍,一個行走在光明下的人。

在他身邊的時候,池罔最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光和暖, 也最喜歡看他對自己笑起來的模樣。

莊衍看著他的眼神總是充滿熱度, 那是一種並不令人感到冒犯的專注,他手心傳來的溫暖, 足以融化一切風雪和堅冰。

池罔醒來的時候,恍然都能感覺到那舒服的暖, 隔著七百年的時光, 重新回到了身體裡。

熟悉卻又遙遠,在那似夢非夢的模糊邊緣,池罔竟然不想醒來。

窗外已透出朦朦亮光,池罔在床上躺了好一會,他拉開的內衫露出一片朱紅紋身, 正好在心臟的位置之上。

他將手指放了上去,撫過紋身的線條,感受著皮骨下怦然跳動的韻律。

於是他便知道自己仍在這世間。

當年在莊侯的府邸上,後院也有許多傲雪寒梅,雖比不上雁城的滿山爛漫,卻也勾著許多舊事,平白惹人心緒。

他將拉亂的內衫整理好,披上外套推開窗戶,果然在窗外看見了漫山的雪梅。

步家買的這一處宅院,景致極佳,頗適合初春賞雪觀梅。雁城近山冬日的積雪還沒消融,紅梅便悄然綻放,這一副霜雪姿,著實算得上是北地佳景。

池罔看了一會,想起了房流昨日為他拿來的衣服。

昨晚燈光昏暗,他沒仔細看,此時他看著窗外梅景,便想到了繡在衣服上的那枝梅花。

池罔對著日光,抖開衣服,他眼前的繡梅,和遠處堆雪的梅花相映成趣。

如今在光線明亮處仔細看來,這件月白色長袍上的刺繡,大有講究。

那一枝梅花配色從雅,形態嬌而不妖,色彩豔不落俗氣,足以見繡者懂書畫。布局顏色上乘,繡梅自有一段筆墨韻味,絕不是一般市麵上的匠工可比。

遠一些看上去,就宛若一副上好的山水圖景,梅形古雅逼真,似乎連上麵的梅花,都聞得到香氣了。

因為原來的衣服被割壞,房流就用了鎖邊繡打底,將兩片裂開的布料緊緊地縫在了一起,以後再上身穿的時候,就算動作大些,也不會擔心衣服會重新迸裂。

除了基礎的鎖邊繡,在這層次分明的繡麵中,池罔還分辨出嫻熟的雙合針繡,這是一種不簡單的繡技,足見繡者的功力。

刺繡一行,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

房流這一件繡品,繡中見畫工,不可謂不好,但到底有不足之處。

要是近些看,就能看出它的缺點了,針線繡的細膩,但還算不上是完美無瑕的齊整,這件衣服到底是趕工完成的,房流沒有時間將一切做到最好。

但瑕不掩瑜,這仍然是一件難得一見的珍品,足見繡者的水平十分了得。

池罔仔細看著繡梅,皺起眉頭。

這樣的刺繡水平和風格,武器用長-槍,再加上房流的長相……讓他心中生起一個懷疑。

窗欞處傳來輕輕地敲擊聲。

池罔回頭看了眼,道:“進來。”

窗外之人正是分彆幾日的無正門渡船人餘餘,他得到了池罔的允許後,從窗邊翻了進來。

池罔掃了他一眼,叫了聲:“哥哥。”

隻一腳翻進窗內的餘餘腳下一滑,當場在窗邊來了個劈叉。

餘餘捂著被窗沿硌到的關鍵部位,疼到臉色發紫,緊緊咬著牙,一聲都不敢吭。

池罔毫無同情心地欣賞了一會,才意猶未儘地問:“你找過來的速度,還挺快的。你可知道,我現在待的地方是何處?”

所幸無正門內的消息網,還不是像經營的產業那樣陷入荒廢,餘餘來之前便已經做了功課,此時緩過來了一些,便小聲回答:“這是步家的宅院。”

餘餘頓了頓,想起了池罔曾說過自己多年隱居不問世事,於是很有眼力見地為他解釋道:“步家是當今仲朝第一望族,先祖是開國將軍步龐,爵位一代代的繼承下來,百年間與皇室關係十分密切。如今步家欽定年輕一輩的掌舵人,是一位姑娘,名叫步染。”

“根據可靠消息,這位步家少主深受當今皇帝的信賴,皇帝對她很滿意,是下一任皇儲的儲備重臣,等她年紀再長一些,基本上一定會進入朝廷中樞,成為下一任女皇的丞相。”

果然身份顯赫,那個女聲係統交給他去救的人,沒一個是普通人。

既然話說到這裡,池罔順勢發問:“你剛剛說的皇儲,現在朝中有幾個?”

餘餘道:“仲朝如今適齡的皇儲隻有兩個,女皇帝一生未婚,在兩位皇儲中,皇帝十分寵愛她的大侄女,就是當朝長公主房薰。幾年前,長公主還沒到十八歲時,就被皇上開了例外,提前破例參與議政,這些年一直都跟在皇帝身邊,學習處理政務,頗有威望,也很得聖心。”

就算遠離朝廷多年,池罔眼光依然毒辣,他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竅要:“長公主房薰是下一任皇帝,步家少主步染是下一任首輔……那另一個皇儲呢,據說是男孩?他叫什麼名字?”

餘餘臉上露出困惑,“這個……呃,似乎好像也沒人知道,據說這個皇儲體弱多病,一直是將死不活地養在王府,沒什麼人在意他的存在。他母親是皇帝的表妹,不過生前時就與皇帝表姐不和睦,他父親身份低微,似乎是王府上的一個伶人之流,出身也不是很光彩就是了。他雙親歿得早,當大姨的皇帝又不待見這個侄子,全仲朝都知道,這個皇儲不得聖心。”

“算算年紀,也差不多是這個皇儲該參與議政的時候了,但是這麼多年,皇帝硬是沒露出來一點讓他去旁聽朝會、學習政務的意思……屬下對他了解得不多,如果掌門需要的話,我回南邊去查。”

池罔笑了,把手中的衣服掛在了椅背上,“不用,我自己來查,大概比你還要快些……先說說你把消息帶回去後,門裡是什麼反應吧?”

餘餘立刻低頭,恭敬回答:“已將掌門回歸之事傳至門中,並將您的要求,告訴了朱長老和十五歲。門內現在炸了鍋,朱長老甚至叫人捉拿下屬,要審個明白。”

無正門群龍無首一百多年,現在正主突然回來了不說,連個麵都不露,就一副要攬權的架勢,這讓實權在握的人都難以接受。他們在門內中飽私囊的利益勾當,怕都要先收斂一陣子看看風聲了,心裡自然是一萬個不希望池罔出現的。

“我可沒說我要回門內管理實際運作。”池罔走到窗邊,看著外麵令人心曠神怡的雪梅,心情很好,“就交給他們一個任務——給我把蘭善堂管起來,我看看他們誰會真的去做、誰又會做的更好。”

餘餘看著池罔易容後的側顏,沒有說話。

他下意識就覺得,麵前這位主子心裡的算盤,定然不是向他說出來的那樣簡單。

“對了,那十五歲叫什麼?”

“劉流。”

池罔又看了一眼那繡了梅花的月白色長袍,氣定神閒,“他不姓劉,這小子七巧玲瓏心,要不是我來了,你們到現在都被蒙在鼓裡。”

餘餘被勾起了好奇心,還沒來得及問,就聽到池罔爆出了這個驚天消息:“他姓房,是皇儲。你給我去查查當年是誰推薦了他入門?為何隱瞞了他的身份,讓皇族中人進入我無正門?”

“無正門自初始起就立過規矩——不收皇室中人,房為皇姓,房流身為仲朝皇裔,卻入了無正門,發誓效忠前朝皇帝一手創立的江湖組織,更彆說這個前朝,還是他祖宗親手推翻的……算了,我發現他這個孩子就算發了誓,也當不得真的。”

池罔想了想,補充道:“此事隻在你我之間,不要傳入第三人耳,我想看看這小子要做什麼。”

餘餘目瞪口呆地領命而去。

這年頭,皇儲都這麼拚命的嗎?好好的皇孫貴胄不當,跑來到刀尖上賣命,與他們這些在生死關頭走著的人搶飯碗,這是要圖個啥哦?

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刺激。

想起起早些年躲懶安逸的生活,不由得由衷地感到羞愧,再想想這恐怖的十五歲黑馬,除了在門中的成就外,居然還有這樣一個顯赫的身份,著實很是嚇人。

年紀如此小,就這樣厲害,細細想來,除了倍受刺激外,餘餘也覺得有些脊背發涼。

等餘餘唏噓著離開後,池罔走出了房間。

房流顯然在昨天就已經麵麵俱到的交代過了,步宅裡的下人一見到池罔,態度都十分恭敬。從早飯、茶點、再到洗漱用具,無一不是挑一等一好東西往上送,將他當做貴客招待。

更何況他昨天將病得氣息奄奄的步家少主給救了回來,眾人知道他是少主的恩人,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收拾停正,池罔便去了步染的少主閨閣。

按照池罔前日的交代,步染泡了一天的藥湯後,被從浴桶裡撈了出來。池罔進來時,她已換上了乾淨的白衣,麵色平靜的躺在床榻之上。

而床榻邊,則是守了一夜的房流。

他似乎很是疲憊,一條胳膊搭在床邊就睡著了。他聽見池罔進來的腳步聲,才勉強醒來。

他看向池罔,白皙的額頭上帶著深深一道紅印,這是剛剛在床榻邊硌出來的。

見池罔進來,房流連忙站起身,將自己坐著的椅子搬到池罔麵前,將位置讓給了池罔。

池罔也不推脫,理所應當地坐了上去。

房流關切地詢問:“小染姐現在怎樣?”

池罔坐在床邊,看著麵前昏迷的女孩子。

她麵容文靜清秀,躺在病床上的模樣,甚至透露出幾分柔弱的氣息,實在很難想象,她這樣年輕的女孩子,會是一族豪門的未來掌舵人。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如今在病中,比往日氣勢虛弱的緣故,她看起來才這樣的文弱無害。可是餘餘剛剛已經確認了,這位姓步的姑娘,會是皇帝欽點的下一代朝中首輔,在朝堂之上身居要位。

不出意外,她再曆練些年歲,就會成為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她值得前一個係統為她發布特殊任務,而且就連砂石也探不出她身份,這些事實也側麵驗證了她不是尋常人。

步家與皇室世代交好,而房流能與當朝第一望族的掌舵人,以姐弟相稱,這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個不受寵的、被丟在冷清的王府中自生自滅的小可憐了。

隻是……他對步染這樣費心,是想獲得什麼?

而取得了步家掌舵人、未來首輔權臣的支持,這又意味著什麼?

……才十五歲,野心不小啊。

心裡雖然瞬息萬轉,池罔卻神色淡定地幫步染把了脈,然後發現……這女孩子已經醒了。

醒了仍在裝睡,很有想法。

池罔隻覺得越來越有意思了,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房流。

房流不明所以,見池罔轉頭看他,便睜大了眼睛,那模樣配上他這個年紀,看上去單純又可愛。

小狐狸漂亮又聰明,但碰上七百年的老狐狸,自然是成了精的狐狸更勝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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