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衍是莊侯唯一的繼承人, 在侯府裡身份貴重,但凡有點眼色的下人, 都不會主動去得罪少爺。
但莊侯的親衛卻不在此之列,他們隻效忠於莊侯,即使少爺擅闖,他們也會不客氣地攔下。
莊衍沒有拿著他的長戟來,若是帶著武器擅闖父親宅院, 那意味實在是不敬且不詳。
他赤手空拳, 對上了佩戴刀劍的親衛依然遊刃有餘。沒人攔得住他, 隻看見他像遊魚一樣閃開眾人圍堵, 進了父親的屋子。
見莊衍闖進屋裡, 親兵連忙跟進門來請罪。
莊侯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你們下去。”
幾個親衛紛紛躬身行禮, 出去時還帶上了門。
莊衍一路奔來,顯然是一刻不停,他胸膛有些急促的喘息, 在確定了小池的位置後,便立刻衝了過來。
莊衍手合並章, 劈向莊侯頸側, 莊侯向後側閃一步,父子頃刻間過了一招。
莊侯鬆開了抓著小池脖子的手,這人一離手,就被莊衍接了過去。
莊侯眼中有一絲驚訝,退後幾步, 氣度厚重平穩,語氣平淡道:“功夫又進步了,用不了一年,你會徹底超過我。”
而莊衍聽到這句稱讚,卻一絲喜悅之情沒有,他隻是低頭檢查剛剛才回到懷抱中的少年。
他問小池:“你怎麼樣?”
小池的衣袖上逐漸滲出血跡,他立刻用另一隻衣袖遮住了。
這個時候,行刺莊侯的動機不能暴露,因為他帶著匕首,這件事沒辦法解釋。
聽到莊衍問他,他也隻是咬著唇,蒼白著臉,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
但這已經是最好的回答了。
莊衍猛地抬起頭,用他父親從未見過的神色,帶著凶意道:“這是我的人,你不能動他。”
莊侯看了看那柔弱依偎在自己兒子懷裡的少年,居然笑了一下,“頭一次跌進溫柔鄉,就被迷成這樣。說你是我的兒子,誰會相信?”
“美人如花,不可常得。既然尚在花期,就好好享用吧。”
莊衍的憤怒在眼裡燃燒,“他才十五歲!父親,我並不像你那樣,十四五歲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莊衍,長幼尊卑,君臣之序,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莊侯的聲音非常威嚴,“我是你父親,幾月未見,我不指望你恭賀我凱旋而歸,但見麵就乾預我後院之事,你以為自己在乾什麼?”
“凱旋而歸?”一向溫和的莊衍,居然露出諷刺的神色,他一步不退,“你攻破了羅鄂國,踩在千萬屍骨之上的凱旋,讓東邊血流成河,屍橫滿江,這便是你要的凱旋而歸?”
莊侯眯起眼,“羅鄂突襲我江北東邊的關口,他們動手在先,我怎能不斬草除根?留著他們休養生息、伺機卷土重來?我教你兵法,你便學出這個德行?”
“這和你教過的兵法又有何關係?”莊衍憤怒難言,似乎這些怨怒在他心中積攢已久,今日終於爆發。
“我這邊明明都已進入和談的階段,羅鄂國王為何會突襲我東邊關口?父親,你捫心自問,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莊侯紋絲不動的問:“我該知道些什麼?”
莊衍怒道:“羅鄂本是江中島國,慘遭地震天災,本就國土十存一二,再也不是我們敵手。在你出兵前,我已與羅鄂國國王接觸過,他不願發動這場必輸的戰爭,因此有和平投降之意——父親,你敢說不知此事?”
小池眼露驚愕之意,莊侯冰冷的目光,在他臉上片刻間掃過,又轉回莊衍的身上。
“羅鄂國王和我有數封書信往來,在你血洗羅鄂前,我已與他達成協議——如若他率族人投降,我會妥善安頓他的國民,對待羅鄂族民,一如對待江北百姓,絕無任何偏差歧視。”
莊衍語氣十分急促,“就在三個月前,我甚至還潛入東邊邊境,與他在私下見過麵。他見過我後,便同意了我提出的勸降,他甚至說起她的女兒至今並未婚嫁,願意與我莊家聯姻,希望在他們受降後,由我出麵來保護他們家人的安全。”
小池不敢置信的望向莊衍。
莊衍一身銀色細鎧,在燭光下閃著冰冷的光芒。他身形筆挺,此時臉上的表情,卻像一團燃燒的烈火。
“可是就在我答應了他請求之後,馬上就正式進入勸降階段時,父親你又做了什麼?”
一向平和的莊衍,此時眼中閃爍著極為憤怒的火焰,“你竟然差人,去討要羅鄂王後嫡出的那一對絕色的龍鳳胎!要收為己用!”
“明明即將就要促成的和談,就這樣被你徹底破壞!你向來愛美色,這名聲早就遠傳到了羅鄂國,那羅鄂國王膝下隻有這一雙兒女,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侮辱?聽到這消息後,當夜便突襲我軍東邊的關口,這才導致了這一次戰爭的發生!”
莊衍憤怒得胸口急速起伏:“本來根本不需要發生這一切!為什麼要殺那麼多無辜的人?”
聽到莊衍的指責後,莊侯沉默了片刻,“這麼生氣,是因為我攪和了你的親事?”
莊衍被他說得一愣,可是回過神,心中立刻燃起不可置信的憤怒,“這和我的親事有什麼關係?我從沒見過那女孩!答應羅鄂國王的要求,也是讓他安心罷了!”
“確實。”莊侯居然點了點頭,“你的名聲比我好多了,又是我唯一的繼承人。他把女兒嫁給你,既不辱沒女兒的公主身份,又能保證他女兒一生過得安穩無憂。成了莊府少夫人後,你自不會虧待她,更不會虧待她所有的王族親人。”
莊侯似笑非笑的表情裡,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戾氣,“自古成王敗寇,又何須多費口舌?當我踏破羅鄂國門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在我們觸手可及之處,想拿便可以拿去,又何須取得任何人的首肯?你既然喜歡那女孩,早點和我說,我便把她抓來給你。”
“我現在和你爭辯的,和那羅鄂公主沒有任何關係!”莊衍的眼中透露著一種失望,他難過道:“羅鄂國王怎能容忍自己心愛的一雙兒女,往日裡養尊處優的王子和公主,受到淪落為姬妾、孌寵的這種侮辱?他帶著全家在行宮自焚,還不能說明他的立場和態度嗎?我在東邊關口被襲後,還是一直主張繼續和談,那個時候,本來還是有機會避免這一場屠殺的!可是父親你絲毫不聽,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出兵血洗了羅鄂。”
莊侯臉色沉了下來,“他敢偷襲我軍東邊關口,自然就要承受相應的下場和後果!你姓莊,你體內流著我的血,怎能如此軟弱?和談?和什麼談!”
“非要讓羅鄂血流成河,才能讓大江南北,都知道我們江北騎兵的威名!敢與我莊家為敵,便是下一個羅鄂的下場!”
見莊衍眼裡沒有絲毫悔意,莊侯怒氣愈盛,“這次攻打羅鄂,我故意留你鎮守後方,不許你上前線,就是想讓你用這段時間好好反思自己的過錯。可是你居然沒有絲毫自覺!今天居然還站到我麵前,來指責你父親的赫赫戰功?”
“你這模樣,讓我想到你娘。”莊侯看著莊衍的眼神,沒有一絲溫度,“她便是如你一般的善良軟弱,所以到了最後,她什麼都沒能得到!我一向很滿意她作為我的妻子,讓你遺傳了她的相貌、和我們身上最好的資質!”
“你文武雙全,習武資質比我還好,行軍列陣謹慎周密,遠遠超出同齡人的應有的水平和心智。我為你請來的名儒,沒有一個不誇讚你的,稱你若是他日為主,必然是造福天下的仁善之君。善娘為我誕下了你,你完美的繼承了我們最好的一切!”
莊侯眼中的厭惡不加掩飾,“可在這樣的亂世,要‘仁愛良善’作什麼用?就是被窮酸儒生所誇獎的‘仁善’,是我最不希望她傳給你的!”
“你流著我的血。”莊侯傲然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幼稚又可笑的想法?”
小池在旁邊看著,他永遠都忘不了莊衍那時的神情。
在那一瞬間,莊衍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熄滅了。
莊衍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問:“幼稚、可笑……這就是你對我娘的評價?這就是你逼死她的理由?”
“是她自己過於軟弱,無法承受!”,莊侯一直喜怒難測的涵養,終於在此時破功,對著他唯一的兒子怒道:“如此無用,如何當得了我莊家主母?她有百般好,但就這一點劣性,是我最不喜的,卻偏偏在你身上傳承了個十成十!”
莊衍沉默許久,搖搖頭道:“我該感謝我娘,這是她……留給我最好的東西。”
莊衍望向父親的目光充滿了冰冷,“我娘彌留之際,曾掐著我的手,逼著我答應她一件事——我從沒和你說過。”
“娘臨死前,叫我永生永世,都不要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莊侯愣住了。
莊衍感到無比的疲憊,他一句話都不想多說,當他牽起小池的手時,終於看到他衣袖落下的血跡。
他神色微變,一把抱起小池,從莊侯的屋子裡轉身離開。
他臨走前,聽到莊侯低聲問:“十多年來……這句話,你為何從沒對我說過?”
莊衍沒回頭,“因為你是我父親。我曾經以為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影響、改變你的做法……但是我剛剛才想明白,原來從一開始,娘就看得比我透。”
莊衍走了出去。
天已經很黑了,莊衍這一身銀鎧的溫度,和茫茫夜色一樣涼。
小池的臉貼在莊衍的胸前,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是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他埋在莊衍懷裡,臉貼著鎧甲甲片,那是一個在不自覺間表達了依賴的動作,也是一個隱藏起所有心緒、試圖緊閉心門的姿勢。
一回到莊衍的院子,就看見在門口焦灼踱步的梁主管,他看見少爺無恙回來,大喜過望。
但他很快就愕然的看著,少爺抱著那妖精,目不暇視的直接回了自己的臥房。
因為少爺歸來的喜悅在心頭散去,梁主管皺起眉頭,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地望向少爺臥房的方向。
回到了居住月餘,已經開始感到熟悉的環境,小池那緊繃的一根弦,終於鬆弛了下來。
莊衍連鎧甲都來不及脫,就迅速吩咐人準備開水烈酒、和細布綁帶,然後就拿出了一個藥箱,藥箱十分精巧,小格子的拉環上刻出了一隻隻姿態各不相同的蝴蝶。
隻是他此時無暇細看,就被莊衍的動作驚到。
小池右手臂受傷行動不便,莊衍幫他把衣服脫下來時,那沾著血的匕首,也從袖中掉出。
莊衍看了那匕首一眼,什麼也沒說,隻是將它拿到一邊,就繼續扯下他沾了血的衣衫。
少爺要的東西很快被送進屋來,莊衍用烈酒澆過手,十分熟練地拿起乾淨細布,清理著小池右手臂上的創口。
莊衍從藥箱中快速地拿出了幾味藥,兌在一起後,敷在了被匕首紮出來的傷口上。
那藥不知是什麼做的,撒在傷口上先有刺痛,很快又被中和,隻剩下絲絲涼意,連疼痛之感都有暫時的緩解。
莊衍非常嫻熟的用細布綁帶,用可以媲美醫館中坐堂大夫的外傷處理手法,將小池的傷口止血包紮後,清洗起他傷口周圍的血汙。
莊衍一直沒有說過話,他的聲音還沒有從剛才的對峙中緩過來,聽起來缺乏溫度,“你的手是怎麼回事?”
小池知道自己不能撒謊,莊衍是軍中人,熟悉各種兵器在身體上造成傷口的創麵,他已經檢查過了自己手臂上的傷口,小池無從隱瞞。
他非常快的想好了對策,坦白道:“少爺,是我帶了匕首進去。”
莊衍凝神看他,“你想做什麼?”
小池緩緩開口,“羅鄂國破後,莊侯的家將替他在城中四處物色年輕貌美的少年少女……我一直躲著,但有人見過我後,彙報給了莊侯的人。”
他的聲音很平淡,“我是被莊侯親自捉住的,是他叫人送我入府。我不知道時隔一月,他會不會忘了我,所以之前,就一直沒和少爺說……可是沒想到侯爺回府第一天,就找人來帶我走,少爺又不在,我……很害怕,慌亂中便拿了匕首。”
莊衍平靜的看向他,“你想刺死他嗎?”
小池臉上有一瞬細微的神情變化。
他終於知道什麼不對了,此時的莊衍的氣場、和他問話的方式都和以往不一樣。
這一刻,他質問自己的態度十分冷靜,讓小池莫名想到了那令他恐懼的莊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