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一向以太祖皇帝為尊,多半是會應的。
太祖皇帝建國之初就曾提出男女平等,女子也有承爵權,但是,這麼多年來,那些個宗室勳貴哪怕絕嗣都是寧願過繼侄子,也沒有人把爵位傳給女兒的。
許彥自然能看出衛國公的動容,又道:“舅兄,衛國公府有爵位給瑤姐兒嗎?”
這是吉安侯能夠付出的最大的一件籌碼了。
就算韋菀帶著女兒大歸,許瑤一個失去父族庇佑又借住在舅父家的姑娘,彆說前程,將來怕是連說親都會比人差。
“舅兄意下如何?”許彥趁熱打鐵道,又繼續加大了籌碼,“我還可以保證‘處置’掉玉卿和許珞的,絕不會讓他們再礙菀兒的眼。”
說到“處置”兩字時,他的語氣冰冷無情,沒有喊打喊殺,但任何人都能聽明白他的語外之音,玉卿和許珞母子是活不了了。
“隻要舅兄同意,我即刻就進宮,求請皇上為瑤姐兒冊封世子。”
說完後,許彥就不再說話,仰首繼續望著衛國公,等待著對方做出抉擇。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彼此對視著,仿佛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決。
時間在這一刻似乎停滯了下來。
衛國公看著許彥的眼眸越來越幽深,似在考慮,似有疑慮,又似在斟酌權衡利害關係。
沉默半晌後,衛國公眯了眯因為年老略顯下垂的眼睛,像是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許彥,你和本公一同進宮。”
許彥聞言,雙眸微張,原本緊繃如弓弦的脊背放鬆了下來,心裡長吐了一口氣。
他做了個手勢,他的小廝便牽著他的坐騎過來了。
許彥趕緊翻身上了馬,若無其事地對著衛國公笑道:“舅兄,我們走吧。”
他的臉上露出了往昔那般和煦的笑容,仿佛他們之間從未有任何的齟齬。
兩人就這麼齊頭並進地進了西城門,後方衛國公府的親衛們緊隨其後,乍一看,氣氛還頗為融洽。
茶鋪裡的韋嬌娘簡直目瞪口呆,要不是鳳陽在身邊,她恐怕忍不住就想要衝上去了。
韋嬌娘眉頭緊皺,急得快抓耳撓腮了,嘀咕道:“許彥到底跟祖父說了什麼?”
她早就不認許彥這姑祖父了,因此不客氣地直呼其名。
韋嬌娘伸長脖子張望著,就這麼看著衛國公、許彥一行人在茶鋪邊走過,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她帶來的小廝是個機靈的,跑去找衛國公的親衛們打探了一番消息,不一會兒,他就又回了茶鋪,把方才衛國公與許彥的對話大致複述了一遍。
韋嬌娘小嘴微張,感覺像是被雷劈似的,嘴巴張張合合,久久未說出一句話,那表情似在說,祖父他不會同意了吧?!
顧燕飛隻輕輕地掃了許彥的頭頂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眼睛平靜無波,自顧自地喝著茶。
“嗬。”鳳陽口唇間發出一聲譏誚的低笑。
韋嬌娘眼睛一亮,敏銳地從鳳陽的這一笑瞅出了些許端倪,忙追問道:“您是不是瞧出什麼了?”
不待鳳陽回答,她就又道:“祖父應該不會被這區區侯爵所打動吧?”
小姑娘雙眸燦燦地盯著鳳陽。
“區區侯爵?”鳳陽失笑,這一刻,看似慈和的老婦在眼角眉梢間多了些許鋒芒、些許銳氣,連茶鋪裡的小二都忍不住往鳳陽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鳳陽放下手裡的茶杯,用考教的口吻說道:“我問你,大景朝如今有多少侯爵?”
韋嬌娘想也不想地答道:“太祖皇帝開國時,封四公二十八侯,後又有三……不對,四侯被奪爵。”
說話的同時,韋嬌娘轉頭對著顧燕飛投了一個複雜的眼神,這第四位被奪爵的侯爵就是顧家了。
鳳陽再問道:“這些爵位是怎麼來的?”
韋嬌娘好似被先生提問的學生似的,乖乖地答了:“他們都是隨太祖皇帝開國的功臣。”
“第一代濟寧侯藍華雲本在我曾曾祖父韋鼎麾下效力,曾曾祖父賞識其,在太祖皇帝跟前舉薦藍華雲。藍華雲屢戰積功,步步高升,後來北上破祁,平定西北,居功甚偉,得封濟寧侯。”
“第一代吉安侯許炳本是白巾軍領袖之一,可白巾軍陣營中內爭不斷,許炳憤而脫離白巾軍,率十萬大軍轉向太祖皇帝,毅然交出了這十萬兵權,以示忠心。有了他的投效,太祖皇帝才能大敗南陽王,拿下豫州。”
說著這段令人熱血沸騰的曆史,韋嬌娘也是振奮不已。
鳳陽抬手示意韋嬌娘不必再往下說,語聲淡淡地又道:“太祖當年定下了規矩,凡爵非社稷軍功不得封,封號非特旨不得予。”
“區區侯爵?”鳳陽再次重複了這四個字,挑眉看著韋嬌娘。
她的語氣始終不輕不重,相當平靜,卻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肅然起敬。
韋嬌娘的神色間露出些許羞愧之色,微微垂下了眸子,不好意思直視鳳陽。
她是衛國公府的嫡女,享受著國公府爵位帶來的榮耀,這話彆人可以說,她不能說。
鳳陽語意深長地又道:“爵位才是勳貴立足的根本。”
尤其是女子襲爵,是太祖皇帝一生都想實現,卻沒能實現的主張。
鳳陽的眸底蕩起些許漣漪,又想起了一些很多年前太祖在世時對她說的話。
韋嬌娘微咬櫻唇,心急如焚。
爵位這麼重要,祖父不會真妥協了吧?
她伸長脖子,張望著衛國公他們離開的方向,直到前方的人影消失在路人中。
她略有些坐立不安,甚至連鳳陽親自給她倒了茶都沒注意,心不在焉地將杯中的大麥茶一飲而儘。
鳳陽好笑地彎了彎唇,乾脆地擊掌兩下。
“啪啪。”
很快,就從旁邊的巷子裡走出一個二十五六歲著普通青袍的公主府暗衛,徑直走到了鳳陽身邊待命。
鳳陽簡單地吩咐了一句:“你跟過去,進宮看看。”
暗衛領了命,就騎上一匹棕馬追著衛國公他們離開了。
鳳陽也是看著韋嬌娘長大了,衛國公府與皇室一向走得近,對她來說,韋嬌娘就像楚翊一樣也都是自家小輩。
鳳陽爽朗地笑道:“著什麼急,嬌娘,你這急脾氣跟你祖母年輕時一個樣子。”
“也不對,你祖母也就是打你父親、叔父他們兄弟幾個出生後,學會了裝模作樣,有時候,急起來還是你現在這副樣子。”
鳳陽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
顧燕飛也跟著竊笑了起來,她是想起了之前天音閣衛國公夫人風風火火的樣子。
韋嬌娘這時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撒嬌似的說道:“哪有,我爹我娘都說我脾氣比我祖母好多了。”
“聽我祖父說,當年我祖母是把刀架在我祖父脖子上,讓他娶她。”
韋嬌娘笑得樂不可支,這番話把鳳陽逗得更樂,眼角露出幾道深深的皺紋。
“彆聽你祖父吹牛了,你祖父年少時,也是個混不吝,文不成武不就的,打架還輸給了你祖母,這不,讓人把刀架他脖子上了。”
說起這些往事,笑意止不住地自鳳陽的眼角溢了出來。
原來祖父是這樣的祖父啊!韋嬌娘聽得津津有味,巴不得鳳陽再多說一點,追問道:“然後呢?”
“問你祖父祖母去。”鳳陽卻不再說這個話題,喝了點茶水潤了潤嗓。
她眼角的餘光一直在注意著顧燕飛的表情,見小姑娘始終神情自若,心中暗讚道:雖說這丫頭命運有些坎坷,倒是比嬌娘更機敏。
鳳陽臉上露出親和的笑容,問道:“顧家丫頭,我聽說,你從前曾經跟一個道士學過一些?”
顧燕飛點頭應是,也不多說。
“學道之人,可相信人有魂魄?”鳳陽盯著顧燕飛如寒星般的眸子輕輕問道,一手置於桌上隨意地捏著茶杯,另一手置於桌下。
顧燕飛又點了點頭:“人死後,會入輪回。”
“那會不會有人入不了輪回?”鳳陽繼續追問,聲音略帶上一絲沙啞。
“會。”顧燕飛輕輕吐出一個字,想到了她的親祖母。
頓了一下後,顧燕飛才繼續道:“若是魂魄被禁錮,入不了輪回,天長日久,就會魂飛魄散。”
她的聲音又清又冷,寒如秋水。
韋嬌娘一會兒看看顧燕飛,一會兒又看看鳳陽,不懂她們怎麼就聊起了這個話題。
鳳陽一刻不停地再問道:“那麼,什麼樣的魂魄會被禁錮?”
“像您這樣的……”顧燕飛說話的同時,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她能看得見。
她看著鳳陽的眼眸通透明亮,仿佛要穿過表裡直至她的靈魂深處,又仿佛看透了她的宿命。
鳳陽:“……”
顧燕飛不再說話,心裡知道,鳳陽壽元將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