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夏公子絕對不可能是夏侯卿!百裡胤如釋重負地想道,又給自己斟了杯酒。
雅座內靜默了半晌,最後是楚祐的長歎聲打破了沉寂。
“阿翊,”楚祐板著臉,以長輩訓斥晚輩的口吻對楚翊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身為皇子,代表就是皇家,是朝廷,豈能去祭拜一個叛將!”
“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影響的可是朝廷的威信!”
楚祐一派正氣凜然地說道,帶著勝利者的高高在上。
旁邊的袁哲眸底掠過一抹精光,唇角在酒杯後翹了翹。
大皇子自去歲回京後,行事滴水不漏,今日聽聞他去無量觀祭拜顧策時,袁哲也有些不敢相信。
他們幾人本來在龍闕酒樓喝酒的,袁哲當下就與楚祐商議,決定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臨時帶著汪南、百裡胤來此堵大皇子,想打大皇子一個措手不及……
楚翊也凝視著楚祐的眼睛,淡淡地反問道:“皇叔,當年先帝可曾說顧侯爺是叛將?”
“……”楚祐唇角一僵,狹長的眼眸晦暗了幾分。
不僅是他知道,在場眾人都知道先帝不曾說過,袁哲和汪南其實也看不明白先帝為什麼會將這樣的彌天大罪輕輕揭過。
“先帝可曾說了?”楚翊又問了一遍,語氣明明溫和,卻透著幾分步步緊逼的味道。
“……”楚祐無言以對,強行繃住了麵龐。
“皇叔的記性不太好啊。”楚翊微微一笑,似笑非笑。
他舉杯飲酒,舉手投足間透著股溫和澄澈的氣質,好似春風化雨,又似一叢青竹,乾淨得不染塵埃,讓人看著他時很難怒目以對。
聽著這對叔侄你來我往的機鋒,汪南心裡的怒火節節攀升著,強壓著,眼角每每瞥過地上的佩刀,臉色就又難看了三分。
可他又拉不下架子去撿地上的佩刀。
汪南仰首將杯中的烈酒一口飲儘,粗率地以袖子擦了擦嘴角。
楚祐的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楚翊,眸色陰鷙,又問道:“莫非你是覺得九年前顧策降敵之事有冤屈,想要給他平反嗎?”
他的語氣極為緩慢,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明顯是說給在場其他人聽的,也等於把楚翊架了上去。
汪南就在這裡,今天楚翊敢說顧策有冤屈,明天汪南自會把這件事鬨得朝堂皆知。
楚祐的眸底閃現幾分期待之色,汪南含著不滿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向了楚翊。
麵對如此局麵,楚翊仍是神色沉靜,字字清晰道:“不平反。”
楚祐一怔,略有些失望,心裡暗自冷笑:他這皇侄也不過如此,終究也不敢為了一個女子冒天下之大不韙。
下一刻,楚翊清潤和煦的嗓音再一次響起:
“是正名。”
“正顧策清白之名。”
即便外麵喧囂不已,他的聲音卻清晰地響徹整間雅座,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啪!”
楚翊的最後一句話徹底激怒了汪南,他突然爆發起來,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拍得他手邊的酒杯震動了一下,酒液從杯中灑濺出來。
酒液濺濕了桌麵與他自己的手背,其中一滴恰好落在了夏侯卿的大紅衣袖上。
簇新無瑕的衣袖上一下子就多了一個深色的水漬。
臟了!
完了!
顧燕飛眼看著慘劇發生,表情瞬間變得很古怪。
夏侯卿周身的氣質霎時間變了,慢慢地朝汪南看了過去。
那雙妖魅的鳳眼透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穠麗的眉眼微微往下一壓,便現出一種由內至外的殺意。
這雙眼睛不像人眼,反而像是毒蛇的眼,沒有絲毫屬於人類的情感,隻有一種毀天滅地的情緒,仿佛他一念之間就會一言不合地把在場所有人都殺了。
好不容易才安心的百裡胤心肝猛地一顫。
他又慌了一下,手裡的酒杯不太穩地放在了桌上,發出有些刺耳的咯噔聲。
這個眼神實在是太像夏侯卿了!
百裡胤心慌意亂,連酒也沒心思喝了,不住地朝那一襲紅衣的青年看了一眼,又一眼,越看越覺得眼熟。
眼神像,姿態像,那股子高高在上的輕蔑與視人命如草芥的殘忍更像!
怦怦怦!
百裡胤不由心跳加快,心如擂鼓,心中像是有無數隻螞蟻在爬似的。
他已經沒空在意楚祐、楚翊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了。
與此同時,樓下的大堂傳來了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弦樂聲,快節奏的樂聲令聽戲的客人們血脈僨張。
狂怒中的汪南又是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也沒在意自己的手上沾到了濺出來的酒液,抬手指著楚翊,拔高嗓門質問道:“顧策害人無數,何來的清白?!”
“黑的,是洗不白的!”
“此事末將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汪南最後這句話等於是向大皇子宣戰了。
楚祐與袁哲無聲地對視了一眼,將眼底的誌得意滿小心翼翼地收好,下一刻,隻見汪南臉色鐵青地起了身,對著楚祐、袁哲、百裡胤團團地拱了拱手,算是告彆。
“告辭!”
接著,他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頭也不回,留下一道怒氣衝衝的背影。
楚祐靜靜地看汪南離開,既不勸,也不留。
他執起酒杯,看似悠然飲酒,其實在不著痕跡地查看楚翊的神情。
眼見楚翊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依然是氣定神閒,楚祐捏著酒杯的右手微微收緊,想起了首輔蕭奉元對楚翊的評價:
“王爺,您過於急躁了,比不上大皇子喜怒不形於色,榮辱不驚。”
乍聽聞這句話,楚祐雷霆大怒。
可現在看著雲淡風輕的楚翊,楚祐終於意識到了一點。
首輔說得沒錯。
楚翊放下了手裡的青花瓷茶盅,淡淡地對著剛走到了雅座門口的汪南開口道:“宣仁六年,越國大軍突襲揚州,顧策以四萬兵力鎮守揚州兩年,大退越國大軍,守住了大景國門。”
“宣仁九年,遼東山匪為患,村鎮十室九空,各個山寨彼此勾連,頗有自成一國的趨勢,顧策領旨剿匪,短短一年,遼東安穩。百姓感念顧策的恩德,家家為他立了長生牌位。”
“宣仁十一年,西戎攻打益州,益州總兵右畢陣亡,我軍傷亡慘重,是顧策從揚州馳援益州,重挫西戎大軍。”
楚翊所說的這一樁樁、這一件件,在場大部分人都知道。
顧燕飛也從顧淵那裡聽說過這些事。
也包括九年前,也就是宣仁十二年揚州的那一戰。
那年,越國大軍重兵圍困揚州台陵城,也切斷了後方補給。
八百裡加急的求援戰報一封封地送至朝堂,先帝起初想調益州兵馬馳援,可益州叛亂,益州布政使和總兵被殺,先帝就臨時派了衛國公率一萬禁軍去益州馳援,並主持大局。
彼時,本該由先帝下旨禁軍三大營馳援揚州,可先帝因為益州叛亂生懼,生怕京城空虛給人可乘之機,遲遲不肯馳援揚州,一心想著與越國議和。
整整三月,台陵城孤軍奮戰,死傷無數,城內缺將士、缺兵器、缺糧草,將士、百姓到了食樹皮果腹的地步……
再後來,顧策的頭顱就被越人用匣子送來了京城。
顧燕飛拈起一枚鬆仁,輕輕一捏,力道一不小心失控,連帶鬆仁也被捏碎。
袁哲輕輕扯了扯唇角,端起酒杯,在一旁冷眼看著、聽著,心道:的確,顧策也曾璀璨、閃耀過,隻可惜,再多的戰功也抵不過一次的不忠。
“敢問汪將軍,當年趙老將軍是如何評斷顧策的?”楚翊用平靜的語調問道。